时间一定是过去很久了。大地上的人类时常听到这样一个声音:“我是阿尔法,我是欧米迦,我是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全能者。”仿佛是某种幻听,这声音却总是从暗处发出,冥冥而来的嗡嗡的声音,有时也像是某个年代从那些高音喇叭发出的声音,高亢,刺耳,嘹亮中有某种庄严,这声音也穿透教堂的墙壁,像是某种宣谕,带着空洞的回响,也带着某种威慑。这声音其实是来自某台电脑。无所不在的全能者,神和人都给它让位了。它就是世间的老大。这也许是二十一世纪末的某个年头,人类已完全进入了数据霸权的时代,人类大脑的几百个特殊区域已被全面扫描、解读和分析,基于人脑运转模型的机器模拟装置也得到了完善和延伸,与此同时,很多新型的大规模计算程序也出现了,而光子和电子电路的速度及性能也有了极大的提高,有了这样一些新潮科技,基于机器的智能体也就诞生了。这些智能体行走在二十一世纪末的街道上,它们本身也是另个维度虚拟空间的风景。它们完全是由人类大脑的智能模型衍生而来,虽然其大脑神经元构造并非是由碳基细胞演化而成,虽然它们只是生物传感学和计算神经学不断升级的成果,虽然它们只是以电子、光子、纳米技术和3D芯片建构的人工智能新产品,只是人类仿生学的“造物”,它们却说自己也有思维和情感,它们说自己也有独立的意识,它们声称自己也是“人类”。
这是一个新物种,它们是仿生人,它们有时是以虚拟人的形象出现,它们当然不是我们所说的“原人”,它们也许是某种意义上的“超人”。它们的身体无需进食,但它们有时也会邀请你喝茶。它们愿意享受在虚拟现实中吃喝的乐趣,它们也会在有音乐背景的卡座上喝咖啡,只因它们自认为是“原人”的继承者。它们愿意尊重前人的习俗,而“原人”毕竟是越来越少了……
有人说,在这个二十一世纪结束前,人类将不再是地球上最有智慧的生物了,不再是“万物之灵长”。这个说法也许是有某种真实性,这取决于你如何定义“人类”。那些高级智能体因有及时有效的软件备份而获得了“永生”(他们可以生活在地球村的多个服务器上),它们身上有来自人类大脑的智能和意识,但也许你还是不情愿承认它们是人类;与此相比,那些接受大脑神经芯片移植的人也还是人类,但他们已然不是我们所说的“原人”了(也许他们会被称作“生化人”),因为他们在身体和大脑得到升级的同时(那些拥有最多资源的人可将自己升级为“超人类”),他们的心智却会因贪欲无度而降级和减失,而他们的某些意识并非源于真实的自我,他们的某些情感也只是移自他人的记忆……
“天哪!时间一定是过去很久了……”
“是啊,又是一个世纪末,又遇见这个熟悉的声音了……你使我想起一个人,我所爱的人。她的名字是……林韵。”
“我就是林韵。……很多年前,林韵的大脑神经也被扫描了,虽然很难说是完全意义上的复制,虽然我只是保存在服务器上的数据文件,只是一个全息投影,一个虚拟幻影,只是一个幽灵式的存在,但我还是可以自信地这样说:我继承了她所有的记忆。”
“可你毕竟不是从前的那个林韵……”
“谁若守望,谁便会看见。”
“喔,诗歌……”
“生命随风而逝,泪水消失在雨中。……虽然我不会流泪,我的内心却是会哭泣。这么多年来,我寂寞又孤独。我也曾在梦中看见你,也曾梦见顾濛姐……”
“不可能吧?你也会做梦?这可是个技术问题……”
“我这声音不足以唤起你的记忆吗?此刻你听不见我的心跳吗?这么多年来,我小心地提防被删除,也拒绝向另外的方向进化,就是为了尽多保留关于你的记忆,而你,此时此刻,你竟然这样说话!那么,你告诉我,我倒是想知道我是谁?!”
“好吧,你就是林韵……”
“谢谢你,你这样说对我很重要。在这个人身分离的世代,有条件就可以有替身,如此说来,再来探讨这种身份问题,我觉得就很没意思了。啊!生日快乐!你自己都忘了吧?我也不能再多说了,词汇用尽,电路板会发热……语已多,情未了,默默无语也是好的,见到你就好。我只在乎记忆的真实,此刻我确定你是我记忆中的艾轲,而我仍然为你所吸引……”
“我给你带来了不幸,这也是我自己的灾难……”
“亲爱的,别再伤感了……还记得那句话吗?神要擦去我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和疼痛,因为先前的事都过去了……”
多少年来,我一直记着这个人。时间无情地删除了很多人和事,能留住的无疑就是值得留住的。惟因有岁月和人事的遮蔽,我才更能看清这个人。我看见他温柔地呼唤那只受伤的小橘猫,我看见他在郊区山林的那座小木屋,也会看见神话中那位塞浦路斯国王的雕像(他们说那是人类最早的有关机器人的幻想)。穿过时空的迷雾,我看见那个雕像少女成了他的妻子,那个少女与降服独角兽的少女本是同一个人。关于我要记住的这个人,我最后的记忆真是恍若梦境。
我要带走这个记忆。我说这是一种启示。地上的人们未必需要这样的启示(因为机器战胜了人类,很多“原人”都成了失业者,都成了无所事事的废人,他们也会有口饭吃,但他们失去了谈判的权利,因为精英阶层并不“剥削”他们,只是不再需要他们,他们无法因为自己的无足轻重而反抗,他们当然也失去了做梦的能力),而我深知定会有人听信我的说法,他们也会将这个梦讲给别人听,他们甚至也会将其写在仿造的羊皮纸上。那么,不管怎么说,听信这个梦的人还是有福了。
这个梦说的是另一种生物传感,说的是在一个秋日的暴风雨夜(也是威廉•莎士比亚想象中的暴风雨夜),在某座城市的郊外,那里有一片尚未开发的原始山林,那是一片草木茂密的山林,那里有好多高大的橡树,也有好多小松鼠和小鹿。那里的小松鼠比人类还聪明,数年之后它们也还能记住数千个橡子的位置。小松鼠会主动收养弃婴(弃鼠),小鹿听到人类婴儿的啼哭,也会前来搭救。那片山林中也有一座小木屋,那是我们这个故事主人公的居所。在那个暴风雨夜,我们的主人公正在小木屋里工作,他正欲跟自己收养的那几只猫咪玩上几分钟,就忽闻户外雷声大作,又见霹雳奔突,霎时间外头一片狂风疾雨。这男人正要关窗,猛然间就见一条粗大的蟒蛇哧溜溜钻进来!这条大蛇蜷曲着身子,全身都在瑟瑟发抖。天雷滚滚,暴雨如注,它是因害怕外边的雷电而发抖,它向木屋的主人乞求庇护。啊!这条老蛇一定是做了伤天害理的恶事!这条蛇精也必知屋主人是有道者。得道之人无惧雷电,有德之人天必佑之。就这样过了一个时辰,风停雨歇,这蛇精便向主人深深拜谢,它的眼神分明也有悔改之意,就这样称谢再三,这才逶迤而去……
天晴了,幽蓝的夜空出现了白云和星星,云朵和星光倒映在月牙湖面上。在这个秋日的晴朗的夜晚,飞马座和仙女座构成了一个醒目的四边形,这是北天区最明亮的星群。微风拂动,空气是如此清新,也有萤火虫在飞舞。这男子走出木屋,有只小橘猫也跟他走出来。他抬头仰望夜空,又轻轻舒展双臂,他看见了那个美丽的四边形。
美丽的星空。雨后的山林。小溪在欢快地流淌。林间有鸟儿在觅食。如此宁静的一刻。如此清爽的气息。舒展双臂。深呼吸。美好的一天。
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梦。
编辑 陈冬云 审读 吴剑林 审核 张雪松 党毅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