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角兽》第45集

暗中发生的一切，也在暗中消失了。很多事都是这样。譬如阿桑，他自然想不到他在马路上救起的那女孩没几天就成了鲍老板，鲍老板当然也不知道贾科长给她的财富中就有阿桑父亲的血汗钱，而艾轲和顾濛当然也不知斑马线上曾有过这一幕。假若他们有知，这会有助于他们对于无人驾驶汽车难题的思考吗？也未必，思考的事可没这么简单。这个假设本身也不成立，因为阿桑早已把这事忘了，也就不会跟人提起。很多事都是这样。暗中的因果只在暗中发生，只有暗中的逻辑。十六级台风来袭的那个深夜，确也曾有一头猪飞到了野猪林上空，在那个狂风劲舞的断电时分，大厦的玻璃幕墙砰然爆裂，地上的老树被连根拔起，落叶与黑猪齐飞，高楼与夜幕同色，但是没有人看见暗夜中的这一幕，没人拍下这奇景。

对于这座城市而言，在经历了多年未有的这场台风之后，所有的景观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假如你在雨季过后的某一天来到这座城市，你就不会想到这个雨季所发生的一切。一切都已回归常态。即使你看见了什么，你也会很快就忘掉。家住弘文大厦旁的那位少妇，她很快便忘掉了那个被地坑吞掉的帅保安，雨过天晴之后，她便急切地赶赴下一场约会。暗中消失的，也就永远地消失了。谁也不会想到，那位死去的保安员其实是一位真正的诗人。人们看不见这样一位诗人的生死，人们看见的是野猪林上空拔地而起的弘文大厦，看见的是大厦幕墙上那片盛开的塑料花。那是用3D技术打印的塑料花，像是梵高《向日葵》的仿真复制品，路过的人们都掏出手机拍照，并将这照片发到朋友圈。这是科技+文化的野猪林，这里的主角是科技。栖息在野猪林的这些年轻人，他们虽已习惯了亚热带城市这种窒闷的天气，尽管他们正在与手机和电脑深度融合成一种“新人类”，他们的内心却难得还有作为碳基人的最后一丝浪漫，他们总是盼望起风的日子。站在风口上，猪也能飞起来。他们坚信这句话是真理。他们曾在那个台风季节望着天空，眼巴巴地盼望看见属于自己的那头猪，然而风投界很快又有了新说法：风过后你才知道谁是猪，谁是鹰。

曾经有一只鹰飞过这座城市的上空，那是人们以科技实力打造的“山鹰”，那也是我们这个故事的一个关键情节： “山鹰”号飞行器载着三个人逃离险境，一个漂亮的营救行动。然而，在这个雨季之后，“山鹰”号经停的那座海边别墅却是好景不长了。海滩上那个著名的景点，那两块拼合在一起的名为“天长地久”的巨石，它在那场强台风中被撕开了，一半已倒下，一半还歪着，但再也无人来这里拍婚纱照了。海未枯，石已烂。有关部门也懒得再修复，因为开发商的告示牌已出现在海滩上，这片海滩连同海螺居都被划进了开发的范围。海螺居本来就不是云芯公司的资产，云芯只不过是租住，而如今开发商是要提前收回了。

艾轲很快便为自己寻到了一个好去处，一个修养身心的好去处。在这座城市的远郊，尚有大片未曾开发的山林。他看上了山林中一个荒废的院子，一个有原木围栏的院子，而院子的主体是一栋三层高的小木屋。小木屋就立在向阳的山坡上，围栏外有一条清澈的小溪，小溪流向一片月牙形的湖水。

云芯公司的货车为他运来了那些实验设备，还有新购置的生活用品。云芯新董事长顾濛交给他一张银行卡，卡里有一百万人民币。这是他从公司借用的生活费，而顾濛说这是公司为他的未来成果预付的定金，而眼前看得见的是测谎技术应用软件。他的律师说国家赔偿很快就会落实了，若无意外应当有六百多万，这其中有对他的房产被错误处置的赔偿。他已跟律师商定这笔赔偿款的使用，虽然并非是什么巨款，但他还是要按自己的本意处理。他是要留出必要的生活费，然后将剩余款项悉数捐给那个内地贫困山区的学校，他是希望那些孩子长大后不要成为害人的人，也只不过是这样一个朴素的愿望。他当然也有自己的理智，他是希望有自己信得过的人监管这笔资金的使用。当他谈及这个话题时，顾濛立时想到了阿桑。

就这样他在山林深处有了自己的居所。在当今这样一个通讯便捷的新时代，对于某些人来说，实在是不必困在城市里讨生活。住在这样的郊外，实为一个适度的距离。顾濛他们离去时，也给他留下了一辆小货车。

离开城市的雾霾和尘嚣，有自然的山水相伴。简单朴素的生活，也是保养身心的生活。这是他想要的独处。这是他一直想要的生活。顾濛也给他送来了重新改装过的Alpha-3。顾濛并未征求他的意见，因为她深知，若是征求意见，他很可能会断然拒绝。顾濛为Alpha-3设计了更为精准的语音模拟程序，因为她有了林韵更多的声音资料。她也为Alpha-3设计了Bot聊天系统，并使用了讯飞最新语音识别和合成技术。经过这番改进，Alpha-3有了更强的对话能力，音色也更逼真更自然了。

她当然不会说出玛利亚嬷嬷让她保守的那个秘密，而这个男人依然在等待，他在等待美国那边的消息，也希望警方逮住何适后能撬出意外的口供。至于他自己，他是再也不想见到那个人渣了。现在不想见，今生也永不想见。他已等得足够久，敌人的尸体已漂过。

这座山林木屋也出现在MR混合现实视界中。这是顾濛的另一个秘密。戴上MR眼镜，她便可看见这片风景。这是她独有的权限，而开关就在她的智能手环上。虽然更多时候这只是一种“单向传感”，顾濛也情愿珍惜这个权限，一如她情愿守护那个秘密，情愿遵守自己的誓言。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他对这个山林深处的实验室很满意，也对这栋质朴坚实的小木屋很满意。他已收养了好几只流浪猫。当初他们在居民小区里喂养那些流浪猫时，他最担心恶邻居扔砖头或下毒药，即便每日有那小船为它们盛上食粮，他也不知那些小猫是从哪里解决喝水问题，很多的问题简直是不敢多想！而今他可以亲眼看到这些猫咪就从门前小溪里喝水，如此清澈甘美的山泉，溪水中还有闪亮的游鱼……

这天清晨，有清凉的山风拂动木屋前的紫荆树，有温暖的阳光穿过树叶和窗棂，这些摇曳的光影便落在窗前的诗集上。布面精装的《里尔克诗集》，斑驳的光影落在这翻开的一页上。沉静的诗句，像是秋日山间的溪流，像是大提琴的低吟：它固然是不存在/但因为她们爱它/就有了这纯净的兽/她们总是留下空间/在记忆的清晰空间里/它轻轻抬起头/它仿佛不必存在……

他在朦胧中醒来。他又看见了那个身影。那个女人的身影。Alpha-3就伫立在书房的窗口。此刻有微风吹动，晨霭宛若一片轻纱，那女人也似是从梦中醒来。

她面无表情，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似是半梦半醒，仿佛只是一个幻影。

“——如果你想跟她说话，你就不妨试试。”

他想起顾濛这句话。他已有好几次想起这句话，但他没有这样做，他怕听到的是一个陌生人的声音，而此时此刻，一种巨大的愿力在驱动他，这使他相信自己定会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那个温柔而甜美的声音。他缓缓抬起右手，又用食指向她做出一个手势，这是顾濛为Alpha-3加装的手势识别微动指令。

隔着这样的距离，那女子立时有了感应。她缓缓转过身子，她的神情有些惆怅。她樱唇微启，眼睛也在微微眨动。如梦如幻的眼神。

她以那个温柔甜美的声音说话了。

“Hi，你好……”

编辑 陈冬云 审读 刘春生 审核 张雪松 李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