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民眾難以共享經濟成長果實的原因探討

文 ︱ 潘錫堂 台灣輔仁大學兩岸關係學暨國際關係學教授、海峽兩岸學術文化交流協會副理事長

近期英國《經濟學人》封面故事又聚焦台灣，主題是“台灣病”（Taiwan disease）。《經濟學人》探討台灣繁榮景象下的潛藏風險，稱經濟數字雖然亮麗，但一般人感受不到富裕。文章將這種情況與荷蘭上世紀出口鼎盛後的失衡相提並論，取名“台灣病”，並稱主因是匯率長期低估。《經濟學人》認為台灣為了維持出口競爭力，長期實施低匯率、低利率；這些干預導致勞工權益與生產力發生斷鏈，台灣勞動生產力不斷倍增，實質薪資卻沒同步成長，勞工長期低薪犧牲了分配正義，這就是《經濟學人》指的“台灣病”。對此觀察，台經濟部門負責人龔明鑫在一次演講中卻回擊說：“我們表現得很好，我們沒有病，有病的是講我們有病的那些人。”

值得注意的是，《經濟學人》報導“台灣榮景的潛藏風險”，點明台灣長期面臨經濟結構問題：出口強勁但內需疲弱，企業獲利高卻不願加薪，資金大量流向海外。因此，經濟數字雖亮眼，民眾卻感受不到富裕。亦即，“台灣病”反映的是“數字繁榮、體感停滯”的狀態。因文中直指新台幣匯率長期低估是“台灣病”根源，引發各界不少的批評。台灣“雙率雙低”是長年結構，匯率是否低估可以討論，但牽動的風險卻難以忽視：薪資停滯、房價高漲、金融體系潛藏風險。難怪文章一出，引發民間和學界不少共鳴。但新台幣若因美方壓力而劇烈波動，出口產業與壽險業恐怕尚未做好準備。

《經濟學人》很喜歡討論台灣的問題，2021年有一篇封面故事指出“台灣是世界上最危險地區”。但一晃眼四年過去，台灣股市、房市照漲，一片歌舞昇平，台灣人好像一點都不覺得“台灣危險”。台灣到底“有沒有病”？可能真沒病，但也可能是真有病，自己卻覺得沒病，就是沒有“病識感”。醫學上“病識感”是指病人對自身疾病的認知及對治療必要性的理解，會影響病人對檢查和治療的態度。台灣的經濟到底有沒有生病？沒病當然最好，有病卻不承認就糟了。一般民眾能不能透過日常活動、社會互動及世代傳承，累積發展對於經濟的知識和能力呢？光是說自己沒病，不代表真沒病，更重要的是創造一個動態提升“經濟健康識能”的過程。

“荷蘭病”（20世紀60年代，荷蘭政府大力發展石油、天然氣業，其他出口行業的國際競爭力被削弱，農業和其他工業部門嚴重受挫）通常發生在某國的單一產業過度強勢（例如石油、礦產或科技業），大量外資湧入導致當地貨幣升值，使得當地的其他傳統製造業、出口業失去競爭力，就業與資源過度集中在單一產業。由於經濟結構單一，一旦這個單一支柱行業遇到問題，導致經濟波動加劇，整個社會都將出現嚴重的經濟危機。台灣的情況與此十分接近，但又不盡相同。半導體產業在台灣的GDP、出口、投資上的占比都偏高。根據台經濟部門的資料，2024年ICT類（資通與視聽產品、電子零組件）出口合計占總出口的65.2％，且比重還在持續增加，2025年上半年占比為70.8％，7月單月更高達75.2％。台積電一家公司直接或間接帶動大量資本支出，外資大量買進就會對新台幣造成升值壓力，與“荷蘭病”中的“單一產業壟斷經濟”相似。

尤有甚者，近年來台灣勞動生產力翻倍，薪資成長卻停滯不前，金融體系流動性氾濫導致房價持續飆升，甚至經常帳順差擴大造成壽險業資產負債表嚴重失衡等問題，都與新台幣匯率長期被低估脫離不了干係。長期忽視這些問題、不思解決之道，無形中也加劇經濟及產業結構失衡風險，為台灣埋下一顆金融未爆彈，最終形成《經濟學人》口中的“台灣病”。那麼，台灣長年貿易順差及其衍生的結構失衡等問題，與新台幣匯率無關嗎？《經濟學人》所探究的“台灣病”真的無的放矢嗎？試觀今年以來台灣出口節節高升，10月出口金額突破600億美元，前10月出口累計首破5000億美元、貿易順差1218億美元，都創下歷史新高。背後關鍵是AI需求強勁與因應關稅提前下單效應，但相對便宜的新台幣匯率，也是推波助瀾的幫手。如此亮眼的出口與順差表現，自然大幅拉升台灣今年經濟成長。

美國CNN11月28日則以“全球AI競賽帶動台灣經濟，但許多人不覺得過得比較好”為題指出，在高科技產業（以台積電為典型代表）驅動下，台灣經濟蓬勃發展，但許多台灣民眾卻未能雨露均霑，所得差距仍持續擴大，薪資停滯不前。台方主計總處日前上修今年GDP成長預測值至7.37%，創近十五年新高。CNN報導，經濟學家指出，民眾無感的關鍵原因在於，經濟果實的提振效果高度集中。凱投宏觀指出，台灣的電子製造業貢獻逾15%的產值，卻只聘僱了6.5%的勞動人口。這種失衡部分反映在台灣疲弱的消費支出。台灣經濟發展研究中心的數據顯示，今年以來消費信心持續低迷，特朗普的貿易戰也削弱信心，尤其是台美貿易協議尚未拍板。尤其，台灣今年人均GDP可望超越3.8萬美元，超越日韓，但CNN計算，台灣的平均薪資落後日韓至少三成。此外，目前各界擔心AI熱潮可能降溫，對這波由出口帶動的榮景能否持續，開始產生疑慮。

前述《經濟學人》認為“台灣病”的問題在於匯率低估，並引用“大麥克指數”，稱新台幣低估了55%，這樣的分析顯然太過簡化。其原因，可能受到“荷蘭病”概念的囿限，因而做出不對稱的類比，認為台、荷皆是自然資源不足的經濟體，卻過度著重出口，而埋下禍因。然而，未能準確把脈，並不代表該文章陳述的病情不存在。尤其，該文關注的是繁榮能否持久、財富是否均霑，這是極真實的問題。換言之，這篇以《台灣榮景的潛藏風險》為題的文章，直指新台幣匯率長期低估正是造成薪資成長緩慢、家庭購買力被侵蝕、房價飆漲的元凶。然而，匯率升值就能解決這些問題嗎？從半個世紀以來各國的發展歷程可以明白，匯率不是萬靈丹，想藉由匯率貶值來提振出口未必能如願，想透過匯率升值來提高購買力常常也適得其反。

一言以敝之，《經濟學人》引大麥克指數認為新台幣匯率被低估55％，這個論述相當薄弱，其薄弱非僅因為大麥克只是購買力平價指數（PPP）一籃子1200項的區區一項，更因為決定匯率的外匯市場，其上的外匯交易不只是因應商品貿易的需求，還包括進出資本市場龐大的國際資金換匯需求。依國際清算銀行（BIS）估計，全球平均每日外匯交易量和實體貿易有關的占不到1成，這說明單以貿易順差、購買力平價來論定匯率的升貶，有欠周延。

再進一步言，《經濟學人》指台灣“中央銀行”為維持出口競爭力而抑制新台幣匯率，然而觀察1990年以來的世界局勢，1997～1998年有亞洲金融風暴，投機熱錢狙擊各國外匯市場，2008～2009年有全球金融海嘯，舉世出現前所未見的恐慌，這樣的情況，負有維持貨幣穩定之責的台灣“中央銀行”能不出手嗎？此外，在如今來無影去無蹤的國際熱錢四處橫流，席捲各國資本市場之際，台灣“中央銀行”難道要做壁上觀，讓投機客來決定新台幣的匯率嗎？當然不行，因此台灣“中央銀行”適度干預以維持外匯市場的穩定，誰曰不可？事實上，今天有哪個經濟體沒有貧富差距擴大的問題？有哪個經濟體沒有房價上漲、沒有中產階級薪資停滯問題？這些問題的形成有著更多匯率以外的因素，包括產業政策、賦稅政策、人力資本政策的傾斜，把這些經濟困境聯繫到匯率低估，然後名之曰“台灣病”，真是言過其實。

雖然《經濟學人》這篇文章的論述未盡周延，然而，台灣外銷高度集中在高科技產業，也引發過度依賴單一產業，甚至單一企業的擔憂。如今台灣外銷額近75%來自晶片與電子業，高於五年前的約50%，但金屬、工具機、塑膠等傳統產業則成長停滯，甚至萎縮。事實上，台灣近年的經濟成長，確實維持不錯的數字，出口仍大幅增長。但仔細分析，絕大部分亮點集中在半導體及資訊產業，它們的光芒完全遮蓋了傳統產業衰退的黯淡。以2024年為例，半導體產業產值約占台灣GDP 22％，台積電則占了10％，可見產業結構失衡之嚴重。台積電市值近期已占台股比重的四成三，已達“一股升大盤升，一股跌大盤跌”的地步。儘管“護台神山”能源驚人，但它的熱力卻未能讓全體台灣民眾所共享，這也是極其殘酷的事實。

殊不知，繁榮的盡頭是危機，產業性的過度集中也導致台灣社會財富分配極度不均衡，隱含未來社會危機，更何況目前也看到一些威脅已悄然而至。首先，眾所周知，台灣半導體與IT產業的勃興，與台灣利用自身的比較利益及全球專業分工體系有相當的關聯；而全球化的基礎現在正在被地緣政治風險所破壞，台灣的半導體產業卻在政治壓力下逐步離開自己所擁有的比較利益。再者，美國內部也已意識到AI泡沫的過熱現象。11月17日《紐約時報》發文示警：“美國淪為‘輝達之國’——AI相關支出撐起其92％的GDP增長，標普500指數75％漲幅源於AI股。但這繁榮背後是巨大泡沫；AI熱潮掩蓋了美國製造業衰退，晶片快速折舊與回報遞減更添風險。這場豪賭，要麼以超級智能顛覆全球，要麼引發泡沫崩潰的混亂。”一旦泡沫破裂，科技訂單戛然而止，高度依賴硬體出口的台灣經濟與社會必將首當其衝。

值得注意的是，台灣今年資通視聽與電子零組件，前10月出口占比達73.2％，平均成長率51.8％。其中又以對美出口為最大宗，前10月比重逼近3成，成長率高達63.3％。非電子及資通產品等傳統產業，如塑橡膠、紡織、基本金屬等，前10月出口分別衰退7％、6.8％及1％，呈現迥然不同的情景。出口態樣清楚顯示，一個台灣，兩個世界。高度依賴美國的電子科技產業，賺得盆滿缽滿，傳統服務業及製造業卻獨自憔悴。高度M型化的產業發展，就是“荷蘭病”的寫照。再者，電子及資通產品的高科技業創造7成以上出口額，從業人口僅占製造業3成，意味絕大多數勞工及受薪階層，根本無感於這些亮眼數字。更不用說，11月中放無薪假企業家數還創26個月新高，2024年全台工廠歇業家數更是寫下15年新高，都凸顯傳統產業與勞工的困境。面對M型化愈來愈嚴重的經濟與產業結構，《經濟學人》建議調整匯率政策、緩步讓台幣升值，究竟是不是一帖良藥，還有待時間證明。

總之，《經濟學人》所指出的房價飆漲、家庭購買力遭侵蝕、超額儲蓄太多等榮景下的風險，也是肯切之言，其實，這也是長期以來大家所憂心的問題。近年台當局雖然也看到這個不均衡的發展，也提出“均衡台灣”等政策，但始終未見成效。看看《經濟學人》的報導，台最高行政機構不能完全無感。此外，除了產業結構失衡，更令人憂心的是財富分配的失衡。根據統計，台灣最富有的10％人口，約掌握了台灣六成的財富；最富裕的20％家庭平均財富是5132萬元新台幣，最貧窮的20％家庭則僅77萬元新台幣，差距高達67倍；比起卅多年前的16倍嚴重擴大。賴清稍早喊出“月薪5萬以下免繳稅”，全台竟有四成多的人符合這項條件，尤其是年輕世代。試問，台灣的財富分配如此失衡，讓青壯世代躺平在社會底端。

最後，在中美對峙的地緣政治風險導致全球分工體系瀕臨破裂的背景下，美國科技巨頭為鞏固霸權而海砸千億建設資料中心，這才是台灣AI相關硬體製造產業榮景的主要驅動因素。一旦這個由地緣政治驅動的主要背景因素消失，再加上大陸在半導體軟硬體科技上取得關鍵進步，進而不再依賴台灣廠商，屆時對台灣經濟與社會的連鎖衝擊，的確需要盡早未雨綢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