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挪挪团队所在的安华大厦,车子从福田往罗湖开,下了高架,左转再右转。宽阔的大道变成星罗密布的小路,却有另一番自在与安逸。到了楼下,见没有保安阻拦,记者径直上了7楼。701工作室非常安静,创始人张家怡一身黑衣黑裤,不等记者自我介绍就亲切地说:“进来坐呀”,一只叫夏仔的雪纳瑞闻声也跑过来,警觉地叫了几声,又欢快地跑开了。张家怡麻利地清理桌面,询问记者要喝什么,从冰箱里取出冰块开始制作。一套动作娴熟自然,工作室只有她一个人在,“大家今天都休息了,哈哈哈,不然这里平时很热闹,太吵了,怕影响采访。”
挪挪在华侨城创意文化园举行了第一场声音设计工作坊《声音探险家》(拍摄于2024年夏天)。
一张超大的工作台,没有隔板,挪挪的工作室有一种家的气息。而说到家,张家怡有太多想聊的,深圳是她出生、成长的地方,也是她从国外归来后重新投入的怀抱,是创业的起点。她展示自己的经历用了一个主题词叫“感知地方(Local Consciousness)”,这个地方,就是深圳。它见证了一个女孩从在水库边建立秘密基地,每天玩得不知疲倦,到有了“主人翁”担当,以一个行业从业者的身份去参与地方,为地方发声。深圳与女孩,彼此赋予,共同成长。在张家怡的故事里,可以看到无数深圳“95后”创业者的影子,但是她又略有不同,离开深圳又回来,眼下如果机会合适,她还想再次离开。“依然还会回来吗?”记者问。“当然,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啊!”张家怡眼神明亮,语气笃定。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告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1998-2016年,无“地方”意识
1998年,深圳市人民医院,张家怡出生了。作为家中独女,她的成长围绕罗湖5公里的半径展开——家在水库附近的宁水花园,幼儿园在楼下,小学离家800米,初中又回到家门口的深圳第二实验学校(初中部),到了高中稍微远了一点,但也就是黄贝岭的深圳市美术学校(就读于旧址,学校新址位于太白路)。包括现在的创业所在地安华大厦,依然没有跳出5公里包围圈。18岁之前,张家怡一直被熟悉感和来自家人朋友的爱紧密包围,“我当时社牛到从碧波小学走路回家的途中,沿途遇到陌生人都会大声跟他们打招呼,‘叔叔好,阿姨好。’”那时候她觉得,罗湖脚下这片土地就是她的家,有一种强烈的主人公感。
双年展开幕前的准备(拍摄于2022年12月)。
从小性情开朗、活泼好动的张家怡,学业之外,对罗湖的了解大都藉由小伙伴来配合完成。比如夏天的夜晚,她会约上几个称兄道弟的邻居小孩,在东湖公园的铁索桥(现已禁止通行)上穿行比胆;每年除夕,她还会准时赴约爱国路花街,并把它写进作文里;假期,最喜欢去香港逛街,就如同现在的学生仔喜欢去万象天地,喝一杯奶茶,东拉西扯地闲聊,没有目的地,却总能尽兴而归。张家怡觉得,彼时对“深圳”的认知是主观且日常化的,亲密却模糊。对自己生长的“地方”并未建立太多认知。
2017-2019年,被动意识“地方”
大学时代,一切有了变化。张家怡从罗湖区的5公里生活圈一跃来到11300公里外的伦敦,物理距离的变化,让她从另一个角度开始关注“故乡”。
“新生见面会上,大家都要做自我介绍,轮到我的时候,非常窘迫,因为那一刻我突然发现自己对深圳知之甚少。它在大家的认知中,只能是一个‘香港旁边的城市’,这对我来说,冲击太大了!”当听到来自不同地方的同学侃侃而谈他们的个性、饮食、生活、信仰和观念时,张家怡陷入了沉默,突然意识到了“故乡”的存在。在英国读书的第一年,有好几个项目要求学生们从学校方圆3-5公里中提取素材和灵感。“老师最常说的是,‘你们从各个国家和地方来,不能只通过在学校里学习,你们是在向所处的城市学习、向伦敦学习。’”张家怡开始了熟悉又陌生的探索方式:在城市中行走、观察。课程要求大家在一周时间内收集108个独立的英文字母,并选出最能触动自己的那一个作为创作主题。在若干字母中,张家怡对一张被雨水打湿的传单产生了深刻的链接感。伦敦是一座被雨溺爱的城市,无数放置在户外的招贴反复经历着被浸润、被晾干的过程,印刷内容逐渐变得模糊,在张家怡眼里,那种被雨抚摸的痕迹,返潮的视觉莫名的亲切,让她一下子就想到了被雨青睐有加的故乡——深圳。
挪挪在双年展中的分享会,也是挪挪的第一次分享会(拍摄于2023年1月)。
“在我的职业生涯里,有了第一个完全通过行走城市所获得的作品:《雨瘾者》,而它的出现不仅仅只与我在伦敦的行走相关,更是因为我自身在故乡的成长记忆与经验。”
2020-2021年,主动认识“地方”
2020年,张家怡回到深圳。为了探索自我,以及在意的人和事,她开始主动通过一手或二手的材料认识和探索“地方”。在《雨瘾者》的作品尝试之后,张家怡认为这种通过对不同文化的比对、思考,寻找自我身份认同的方法非常有效。于是开始积极参与各种跨国的交流学习活动,翻看原本一点都不感兴趣的中国城市发展历史。在各种各样的资料里,追寻关于故乡与地方的影子。
挪挪挂出的《幸福生活源自摩天大楼》横幅(拍摄于2021年)。
归去来兮,开启了第二双眼睛。张家怡目之所及都是有个性、有特色,可以成为创作灵感的东西。回到出生长大的社区,她开始迫不及待地行走和实践。与离开时不一样的是,她发现曾经就读的幼儿园已经被拆毁等待重建,而小区里挂满了拆迁改造的横幅。她想加入大家的对话,构成讨论,于是也挂了一个横幅,上面写着“幸福生活源自摩天大楼娄娄娄娄娄娄娄”,居民们为之驻足,还有人拍照纪念。除此之外,张家怡某天在小区闲逛时发现,楼下总会有些零零碎碎无人问津的花盆,它们也许是过年后被剩下的,大家觉得还能用,既不舍得扔,也不去打理。花盆里于是天生天养,长出了万千姿态。白天,张家怡会对着喜欢的花盆拍张照,慢慢地,她开始变成晚上去看。老小区照明不太好,一片漆黑中,花盆和那些植物沉默不语,却愈发有生命力了。它们静悄悄地生长,与小区每日喧嚣的拆建完全隔绝,也毫不在意。照片收集得足够多了,张家怡就把它们编进一本书,用夜光油漆刷上光圈,这样即便在一片漆黑中,也能还原她在夜里寻找它们的样子。同时,她还标上了植物们在小区里的具体位置。“要是小区真的在哪天被拆迁了,至少这些植物存在过的证明,还能留在此刻的地图上。”摄影集也有个美好的名字:《夜花园》。
回到深圳的张家怡还发现,深圳的文艺活动开始向福田和南山集中。于是,在每一次经过深南大道时,她开始透过车子的天窗去观察沿途的楼宇,把它们记录、集结成书。至此,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主动地探索、观察和收集本已日常化的地方生活了。目之所及,都是故事。“在介绍深圳的时候,我有话可说了,也变得更爱这片土地了。”
2022-2023年,主动参与“地方”
抱着想要打造地方“主人翁”的心态和理想,张家怡开始主动选择,并首次以一个行业从业者的身份参与了地方。2022年,挪挪(noynoy)作为一个艺术设计工作室,正式成立了。工作室一开始由五个女生组成,大家都是高中时代的同学,对艺术共同的热爱让她们走到了一起。挪挪在粤语中的发音近似于“女女”,五个女生曾经开玩笑说,假如以后不生小孩,挪挪就是大家共同的女儿。挪挪的中文意思则是希望以自己的节奏和深圳的速度做抵抗,并且,稳一点,强调行动上的踏实与坚定。
采访中,还聊到了一个小插曲。原本五个女生只是闲谈中说起创业的事,但一直没有投入实践,直到其中张家怡最好的朋友、也是她的同桌因为癌症去世,这件事深深触动了每一个人。“我的同桌曾经坚定了不婚不育,当癌症需要化疗的时候,她却要求医生帮她打护卵针。我们当时都很不理解,觉得大病当前怎么还在想这些,况且医生也说,一旦化疗,护卵针可能就没什么用了,但她就是非常坚持。”张家怡说,好友嘴上说着不婚不育,但是当真正的生育权因为癌症而被剥夺时,人其实是非常悲痛的。同桌没能熬过病痛的折磨,在美好的年纪倏然而逝。剩下的女生觉得,要信守最初的承诺,也要减少未来的遗憾,不用再等了。
“当时完全没有想过盈不盈利、亏不亏损这些事,就是抱着一种绝不屈服、绝不被浮躁环境压垮的决心,我们开始正式以一个专业团队的姿态,以行业专业者的身份与深圳的前辈们(甲方爸爸妈妈们)合作。”
随着更多小伙伴的加入和支持,2022年,挪挪团队参与了第九届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常设板块:MOS即地制造项目。这也是城市研究策划与建筑改造设计团队合力针对原金威啤酒厂工业遗存项目进行的城市空间综合活化。即地制造的“即”,伴随着一种呼之欲出的冲动,让挪挪团队联想到孩童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堆砌积木的画面,于是她们从胶带、便利贴、荧光笔等工作台上触手可及的工具开始,试图用更“动手(hangs-on)”而非“数字(digital)”的方式来搭建基础字形。
挪挪的第一家快闪艺术商店与JIA日本插画大奖获奖作品展览同步开幕(拍摄于2024年国庆期间)。
商业合作纷至沓来。2023年,挪挪还参与《光鸣计划》《时间的凝视——OCAT十八周年典藏在光明》《IA日本插画大奖获奖作品-中国首展(深圳站)》等各类项目。2024年,挪挪参与《华侨城创意文化园暑期系列活动:O!Summer,2024》,负责视觉系统设计……“书籍、包装、展览、品牌,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盈利还是非盈利、拿钱又或是垫资,市场像个巨型的诱惑漩涡,什么样的项目都有,又会因为各种原因,我们都得干。”
并非结尾:2024年至今,想要在“地方”发声
采访的最后,窗外的夜幕不知何时已低垂下来。挪挪工作室对面的一栋大楼里,一扇扇格子窗里透出灯光,有太多人,尽管疲惫,依然在坚持。“在熬夜熬到头晕眼花,忙到无可救药的一段时间里,我在手机上读到了外卖诗人王计兵的诗。”仿佛天降的安慰剂,张家怡一读就喜欢上了。那种被速度裹挟的辛苦,她再感同身受不过了,团队虽然叫“挪挪”,但世界总要她们“速速”。她选了王计兵诗里的一些句子,把它们转换成了几件小作品。“赶时间的人没有四季 只有一站和下一站”……张家怡借由王计兵的表达来找到一种共鸣,缓解和驱散在速度中感受到的孤独和眩晕。
愈是在速度中,愈要创作。创作是情绪的出口。从无地方意识到主动认知和参与地方、再到参与过头被卷进速度漩涡,张家怡和挪挪的故事还在继续。挣脱漩涡,她们浮上水面透几口气,或许还想往更深、更远的“地方”游去。
编辑 周晓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