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街道上走,仿佛在悬崖上走,一不小心就跌进看不到底的深渊。两边的树不会伸手去救你,它们伸手也来不及。
两米就是深渊。普通人不过一米多高,站着的时候仪表堂堂,神情肃穆,西装包裹着刚劲的躯体。一倒下去完全成了生物,你瞠目结舌的表情,瞬间定格,仅仅是摔了一下,咔嚓一声,骨折。你就成了另外的你。
犹记当初年纪小,小伙伴们探讨世界上什么最平。有人说是镜子,有人说是柜子,有人创造性地说是水面。同宗立庄哥非常不屑地看着我们,口吐莲花:世界上最平的是油漆马路。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谁也没见过油漆马路。谁的见识多,谁就会唠嗑,谁有话语权。
现在的城市,几乎是一个放大的油漆马路,人们只知道它“平”,不知道它“硬”。脑袋从身高一米七五的地方斜摔下去,和油漆马路碰撞一下,此人差不多就陨落了。所以城市里脚步匆匆的人们都坚持着不倒下去,用各种办法支撑自己。
路只是用来运送人的,像一条条日夜滚动的传输带。它不让人在自己身上停留。你停一会儿,它就想办法把你摔下去。
地砖铺成人行道,油漆铺成汽车道。汽车之间互相碰撞,有时候还撞人,让危机四伏的道路更加凶险。有时候汽车也变得脆弱和茫然。在平整的路面上开着开着,突然掉进深坑。油漆马路仿佛一只巨大的怪兽,看着汽车飞快地向自己跑来。当然,汽车速度和怪兽的速度比起来还是差很多,汽车再快,在怪兽眼中也是缓慢的。怪兽刷地张开嘴,汽车就惊呼着落入。接着,尘土和沥青渣子七手八脚地埋下来。
立庄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果他活到现在,对油漆马路一定不是那样钦佩的样子了。
站在路边,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想象他们是一群小蚂蚁。他们毕生的努力,就是编织一块巨大的披风,覆盖在这个叫做城市的地方。而且他们还真干成了。
掀掉这块披风,下面是原始的土地。
我对原始的土地也充满了恐惧。
我就是在所谓的土地上长大的,了解那些没有经过修饰的土地。下起雨来,整个世界都被烂泥覆盖。走路的时候,泥地紧紧拽住你的鞋,你用尽全身力气和它争夺,鞋子还会被夺走。干脆光着脚。泥地中隐藏着无数的暗器,有蒺藜、玻璃碎碴儿、锈铁钉、骨头,死去的昆虫尸体。走几步就会被刺中。稀泥和血水混在一起。疼。那么巨大广袤的土地,你无法拥抱,脚下这几个平方厘米的土地就绊住了你。
晴天的时候,花朵开放起来。季风则怂恿尘土暴动,推波助澜,让它们飞升,充塞在天地之间。用一种模糊的东西把天和地连接起来。人在这中间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幼小的我,只能顶风低头,在其中麻木地跋涉。
我也不知道,人应该往哪里去。只知道人最初应该在海洋中。
一片蔚蓝的汪洋,是凝结的一块。人可以在海水中开辟自己的出行道路。走过之后,道路自动闭合,恢复原状。鱼虾在身边环绕。那就是人们的土地,那就是他们懵懂不谙世事之时的纯真。
(王国华,河北阜城人,中国作协会员、深圳市杂文学会副会长,现供职于深圳报业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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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周晓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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