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二月中旬，立春已好几天，忽然来了一阵寒潮，来了连绵的雨。风虽不似往日荷刀夹剑，面目到底还是有些冷酷，它和碎碎的雨搭伙唱戏，把冬日的尾音又拉长了一截。

河里的水被风吹皱了。天色昏暗，水看上去是苍白的，要是有阳光照耀，它会呈现混沌的底色，随着太阳的色彩和天空的色彩而变化。春天的河水有时候心也是乱的，从岑寂的寒冬到蓄势待发的春，两边的树儿草儿鸟儿都乱了，它哪里沉得住气？

一个中年人在河边等鱼，一张十字大竹网浸在河里，他一会儿起身把网拉起来看看，网里空空的，又静静地坐回去。这个天怎么会有鱼呢? 猎鱼高手夜鹭们往日都会在河岸蹲成一排排，一动不动地盯着河面，哪怕水里翻动出一朵微小的涟漪，它们都会纵身一掠，嘴里就有鱼儿在挣扎了。今天，夜鹭去了哪里？

一个人在河边走，风吹着，脸是冷的，身上是热的，一会儿有微微的汗。有人热气腾腾地从身边跑过，单薄衣裤，后背湿漉漉的。我装进口袋的手不好意思地拿了出来，朝天空挥了挥，几片灰沉沉的云聚了又散了。

泥土也是热的。最先感知泥土的温热肯定是旧年的草根和草种，它们在泥土中静静地等候、攒着气力，大地像母亲温热的手，慢慢推着它们拱出身子，风加了把劲儿，把它们拽了上来。有了青草的点缀，泥土活泛了，生动了，大地的面目更为清晰。

被雨水渗透的泥土松软、黏脚，但有嫩绿的苔藓铺着，七七芽，白蒿，东一块，西一块，左一块，右一块，在枯黄的草地上还不成大气候，像是巧手的女子在偌大的锦上布局，一小块一小块地先画在那里，等花来了蝶来了，再细细地绣。

大地之上，也有好戏上演。红杆连翘，一根根拔地而起，金黄色的小锣还不敢大张旗鼓地敲。柳树又慢了一拍，被抢了风头。抢风头的是玉兰，结实的枝条和粗壮的枝干依然枯竭，但白玉般的花苞已在枝头、树梢站成一只只小白鸽，瓷白的花瓣轻轻颤动，不是风在吹，是花苞在轻轻展开。一只黑乎乎的鸟一边飞，一边发出清脆的叫声。有和鸣声。在竹林间，一只乌鸫缩头立着，小小的脑袋动摇西摆，和那只鸟急促地叽喳几句，便一前一后飞到一棵瘦瘦高高的水杉树上。树上坐着一枚黑黑的鸟窝，又大又密实，一副殷实人家的样子。我有些想笑：这对夫妻鸟刚才是不是一个离家出走，另一个给劝回了家？它家的水杉树落光了叶子，但河对岸喜鹊家的那棵向阳的水杉树还不肯脱去绛红色的棉袄呢。不过我也不替它们遗憾，每只鸟都有慧根，它们知道自己家的那棵树会更早披上嫩绿的羽衣。

一只白鹭在河水上方不紧不慢地飞，从此岸的芦苇荡飞到对岸的菖蒲地，不像乌鸫那样急慌慌的，而是很优雅也很从容。是开心还是孤独？无论怎样，优雅、从容都难得。

想起前不久去世的两位翻译家，一位104岁，叫杨苡，翻译《呼啸山庄》的，跟沈从文、吴宓、钱钟书等一大批闪光的名字多有交集；还有一位叫李文俊，93岁，翻译了大量的福克纳作品。两位老人一生守在书斋里，把一部部优秀作品领到读者面前，他们在立春前后离开人世，背影亦是从容而优雅。那是高贵又宝贵的斯文。

斯文也是大地的样子，从容不迫，雍容高贵。大地把春天悄悄地领来人间，交给会心会意的人。那些收到春的消息的人，会安静、喜悦。安静、喜悦，就离斯文不远了。

（原标题《大地把春天领来人间》）

编辑 黄小菊 审读 韩绍俊 二审 张雪松 三审 王越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