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故事 │ 海底植“树”的人

晶报 记者 李跃 统筹 李岷 制图 勾特
2022-09-02 15:14
摘要

“种珊瑚,种人心”,如何让未来的海洋生物在深圳安心定居,是一个从现在就要思考的话题。

跟沈晓鸣——或者叫白小刺也行,关心海洋环保的人可能更熟悉这个名字——联系的时候,他正在大理出差。不过,和他说起种珊瑚的那些事儿,他还是很乐意地在电话那头打开了话匣子。

这里需要顺便说一下,沈晓鸣和白小刺这两个名字对我来说都不陌生,但长期以来我并不知道这是同一个人。网上有介绍说,当年因为热爱王小波,他便以“×小×”的体例为自己起了这个笔名,用于“行走江湖”。

和深圳这个城市的快节奏同频,这些年来,他的身份切换速度也很快,马拉松跑者/海洋作家/摄影师/潜爱大鹏理事……他的个性签名下方的斜杠越来越多。他曾短暂地和我成为同事,但是,我还没来得及认识他,天生不安分的他就已经辞职走了。接下来的故事,就像很多媒体报道过的那样,他自己创办了公司,在海边建了一所海洋图书馆,这是全国第一家也是目前唯一一家民间海洋图书馆。

他关注的重心,从陆地转向了海洋。

他说,海洋科普工作者是他目前最看重的一种身份。

如果珊瑚消失了,世界会怎样?

沈晓鸣回忆,2011年,他开始有了一项新爱好,那就是潜水。第一次在马来西亚下潜的时候,从未见过的海底景象令他感到新奇、兴奋甚至震撼。各种鱼类成群结队从身边游过,水下光斑交叠深蓝色的风景,让他真正深切体会到了海洋的魅力。

尤其是,潜到珊瑚礁区域的时候,发现那里更加热闹,如同身处闹市,“会听到枪虾在洞穴里用螯足击水‘啪啪’的声音,会听到石首鱼类发出的‘咕咕’的声音,会听到裸蟾鱼的‘咕噜’声,有些鱼的声音像锤子敲打钉子,有的发出的声音像汽笛一样。”

但是,后来当他回到深圳大鹏湾潜水的时候,却找不到这样的体验。

“一片寂静,在水底听不到一点声音。”

原因是,前些年一些渔船在进行捕鱼作业时,已经将海底打扫得干干净净了。

“能恢复过来吗?野生石斑和鲍鱼能回来吗?” 有人问沈晓鸣。

他说,如果把珊瑚种上了,它们可能会回来。

我们有必要先来认识一下珊瑚——这种地球上最古老的生物之一。

珊瑚指由珊瑚虫分泌的石灰质骨骼聚结而成的东西,状如树枝,多为红色,也有白色或黑色的。语出汉朝班固 《西都赋》:“珊瑚碧树,周阿而生。”

你可以想象那样的场景,静谧的海洋深处,米粒般大小的珊瑚虫成群聚集,代代繁衍,它们分泌出的石灰质成为保护自己的外壳,也在海浪与时间的冲刷下石化、压实,历经千万年,最终形成五彩斑斓的岛礁。

对于海洋来说,珊瑚就好比陆地上的热带雨林。陆地上的树木成林之后,里面会聚集很多鸟、兽、昆虫等动物。珊瑚礁同样如此。据统计,四分之一的海洋生物依赖珊瑚礁的存在而生活。即便是强悍的鲨鱼、石斑,也是从幼小的个体长成。这时它们就需要一个地方供它们生长,躲避天敌,这样一个地方就是珊瑚礁。

如果没有珊瑚,世界会怎样?科学家已经说了,可能会导致大规模破坏的多米诺骨牌效应,许多海洋物种将在它们唯一的食物来源消失后消失。此外,珊瑚礁为海岸线提供了保护,没有它们,海岸线将会被迅速侵蚀,许多岛国甚至可能被从世界地图上抹去。

这使我想起,据说爱因斯坦曾经说过:没有蜜蜂,人类只能活4年。这是因为,蜜蜂参与了很多农作物的授粉,如果没有蜜蜂授粉,这些农作物也没有办法生长,人类的食物链就会出现断裂。爱因斯坦有没有说过这话不重要,这句话有没有夸张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让我们看到了生命与生命之间一种可怕的高度关联性。

接着说珊瑚,不,说沈晓鸣。

正是有感于珊瑚之于海底生态的重要性,2014年,沈晓鸣和他的潜水员朋友们一起成立了全国最大的潜水员公益组织,取名叫“潜爱大鹏”。

他们主要做两件事。

一是在海底清理垃圾。

他们在海底捡过半个篮球场大的网状油布,见过被渔网网住苦苦挣扎的螃蟹、海胆和各种鱼类,还见过很多珊瑚被渔网、麻袋、塑料袋盖住后,因珊瑚虫上的虫黄藻无法进行光合作用而死亡。

沈晓鸣在一次演讲中提到过这样一件事:

“我们经常会遇到去海边游泳时忘记带泳衣的情况。海边小店买泳衣很便宜,有的人嫌它湿乎乎的不好带,于是用完就把它放在沙滩上,而海浪会把泳衣重新带到海里,并把泳衣覆盖在海底的珊瑚上面。我看到的这件泳衣盖在了一块非常大的石珊瑚上,当我把它拿开时,下面的石珊瑚已经白化了。这么大一块珊瑚要生长七八年的时间,但是毁灭它只需要一件20块钱的游泳衣。”

二就是进行珊瑚保育,修补、种植珊瑚,着力恢复深圳的珊瑚礁资源。

他们是一群在海底种“树”的人。

海底种“树”,浪漫只是表面上的

寂静的海底,只能听见“咕噜咕噜”的呼吸声。沈晓鸣像一条鱼一样在海里游来游去,寻找着被台风和船锚折断的珊瑚枝。他要搜集断落的珊瑚枝,把其中生长良好的珊瑚枝重新粘贴在礁石上。

这是沈晓鸣和他的伙伴们在海底种珊瑚的一个场景。

在网上遇见过这样的标题:《有一种浪漫,是在深圳海底种珊瑚》。珊瑚、大海、种植,那样的画面,想想确实浪漫而有诗意。不过,如果你真正进入角色而不是在岸上欣赏,就会知道种珊瑚是一门大学问,对志愿者的专业素养是一种考验。

沈晓鸣说,最初的时候,“潜爱大鹏”和一所位于湛江的高校合作,对方的方法是截取野外种苗,移植到人工礁盘上,再投放到相应海区。但潜爱认为深圳海域珊瑚的野外种群非常稀少,这样一来会给珊瑚种群造成非常大的压力,同时成活率也是一个问题。合作一段时间之后,他们放弃了和该机构的合作。

他们放弃截苗法的另一个原因是,随着生态执法越来越严厉,一些违规填海企业需要用珊瑚来掩饰生态过失,当生态补偿项目动辄以百万千万元的规模成为市场需求之后,在巨额利润的驱动下,截苗法成了“最佳生态化妆盒”。果然,该机构与“潜爱大鹏”分道扬镳之后,与海南一家填海地产企业一拍即合,用“截苗法”为该企业在儋州的违规填海项目抹上生态脂粉。两年之后,这家地产公司爆雷,留下一地鸡毛,移植的珊瑚均已白化死亡。

“潜爱大鹏”转而采用另一种保育方式,由潜水员拾取被风浪船锚打断的珊瑚断枝,在海底苗圃固定,等恢复健康后,再回播到天然礁石上。以这种纯手工的方式救死扶伤,救助的每一个珊瑚都是增量。

虽然见效慢,没有规模效应,但用沈晓鸣的话来说,“日拱一卒,不期速成。”

到目前为止,“潜爱大鹏”已拥有志愿者近3000名,累计种植珊瑚近万株,救助珊瑚残枝不计其数。

种珊瑚当然也是一个技术活,“潜爱大鹏”前秘书长夏嘉祥,从2013年就开始在海底种珊瑚。起先,他们去国外取经,潜到海底一看,人家就拿个铁架子一搭,珊瑚苗放在上头。他们回来照做,结果海域条件不同,架子刚搭好,两场台风一过,全掀翻了。他们又尝试用钢筋混凝土结构来种植珊瑚。但是台风过后,有些钢筋混凝土礁盘也没抵挡住海浪威力。后来,他们请教了中科院南海所的专家,以铁管和柔性热熔管为骨架,底部进行配重,管架上悬挂塑料网来种植珊瑚,避免了与海浪硬“扛”,终于成功了。

要救的不是珊瑚,而是人心

电话里,沈晓鸣说过的一句话令我印象特别深刻。

他说,大自然不需要拯救,只需要停止侵害。

所以,“潜爱大鹏”有一句话叫“种珊瑚、种人心”。在他们看来,要救的不是珊瑚,而是人心。大海那么辽阔,种珊瑚是种不过来的。也就是说,如果不去根本上解决珊瑚被破坏的问题,光种珊瑚无济于事。

所以,他们的一个工作重心是进行海洋科普教育。

跟种珊瑚一样拼。

2017年,为了通过马拉松活动来吸引参与者,“潜爱大鹏”的志愿者成立了一个叫“珊瑚跑团”的组织,戴着珊瑚形状的头饰,扛着渔民废网编织的垃圾袋,边跑边捡垃圾。

为了调查海底生物多样性,他们多次选择夜潜。

“晚上是做不了珊瑚保育工作的,而普查生物多样性就不一样了。在海里,白天活跃的生物跟晚上活跃的生物不一样。” 沈晓鸣说。

每次夜潜,他们都会把当天拍摄到的海洋生物详细记录下来。沈晓鸣还会把其中的一部分内容做成小视频,在他的“海洋图书馆”视频号上推送。

当然,最令他们兴奋的是,有一次在海底蹲守4晚后,他们完整地拍到了霜鹿角珊瑚排卵的场景。后来,这一视频还进了深圳地铁,作为科普资料向公众展示。

每一年某个月圆之夜,珊瑚会有一次集中排卵。遗憾的是,此前,深圳没有关于珊瑚排卵的记录。也因此,这一次拍摄具有难得的历史意义。

作为“潜爱大鹏”的核心志愿者,黄宇后来还多次拍摄到国家二级保护动物造礁石珊瑚在野生状态下的产卵景象,这为大鹏新区的海洋资料库增添了珍贵的影像资料。

“珊瑚产卵时,海里犹如下起了粉雪,非常美。”黄宇说。

四川女孩黄宇自2000年大学毕业后,就来到了深圳。她跟我说,小伙伴们都叫她小宇宙,这是外婆给她取的小名,希望她能像宇宙一样能量满满。

事实证明她的外婆是个预言家。

2016年她迷上了潜水,最开始在国外潜,因为家住大鹏,离海很近。有一天,当她跳入离家十来公里的杨梅坑海里时,她发现海底根本没有什么生物。这不是她心目中的海。

刚好家附近有个珊瑚保育站,“潜爱大鹏”准备培养潜水员做珊瑚保育。就这样,她又迷上了在海底种珊瑚。

但有一天,她忍不住在海里痛哭失声。不是因为被渔网缠绕了有危险,也不是因为恐惧在海底找不到潜伴,而是因为,像精心呵护孩子一样呵护了一个冬天的珊瑚宝宝被破坏了!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孩子被截肢了!

正是那一刻,她领悟到光靠种珊瑚是种不过来的,还要让更多的人了解和保护海洋,建立海洋环保意识。

接下来,她将更多精力投入到海洋科普当中,做了一个珊瑚保护后浪计划,将三年来在深圳本土海洋中拍摄到的美好画面呈现出来,开展大鹏本土海洋生态巡展;创立了一个叫“宇你同行”的公益机构,为海洋科普与环保发声出力。

她还参与了珊瑚产卵直播科普解说,收获了全网290万+流量。

“潜爱大鹏”除了有 “潜爱护礁”这个珊瑚保育项目外,还有“潜爱家园”,聚焦于渔村、企业、学校等泛沿海社区,推动社区参与海洋生态的共同治理;“潜爱课堂”,面向当地小学四到六年级的孩子进行海洋知识讲解。

说到“潜爱课堂”,夏嘉祥讲了一个故事。

他说, 2014年有一天,他到珊瑚保育站附近的村里避雨,和当地人聊天时有人突然问他,你们天天教育我们要保护海洋,那我问你个问题,你答得上来,我就服你。

那个人的问题还真把夏嘉祥给问倒了——如果在海底被划伤了,不用创可贴,怎么止血?见他答不上来,对方告诉他,当地有一种玉足海参,渔民在海边不小心受伤了,会找来这种海参,海参受刺激,就会喷吐一种叫“居韦氏小管”的内脏,黏性极大,涂在伤口上,很快就能止血,还能促进结痂。

夏嘉祥一听入迷了。后来,他们请来了海洋生态和青少年课程设计的专家,开始以大鹏半岛渔村世代相传的海洋常识为母本,编辑海洋生态课程“潜爱课堂”。目前,“潜爱课堂”累计授课已经超过1000堂。

黄宇

“海底城市”

在太平洋和印度洋交汇处,有一个珊瑚礁大三角区,包括印度尼西亚、菲律宾、巴布亚新几内亚和所罗门群岛之间呈三角形的水域。这里被誉为海洋生物多样性的“珠峰”,一些生物专家甚至认为这里可能就是“生命起源的中心”。

不是每个深圳人都知道,深圳位于北纬22度,海岸线230公里,就处在珊瑚礁大三角的北缘地带。尤其是深圳东部和大鹏湾、大亚湾相连接,没有工业废水排放,还划有生态红线,环境保护得非常好,非常适宜珊瑚生长。

作为内地一线城市中唯一具有珊瑚分布的城市,东部大鹏南澳附近,近70种石珊瑚遍布在193公顷的海域,与西部海域的红树林湿地交相呼应,形成深圳的“海洋生态之肺”。

近些年来,由于每年都实行休渔期,完善了法律制度,加强珊瑚保护的宣传,再加上持续不断地进行珊瑚的修复种植,大鹏半岛的海洋生态有了很大改观。值得一提的是,半岛西南端有一片集中了47种石珊瑚的世界级石珊瑚物种延续的最后保留地,为了更好地保护它,那里正规划建设深圳唯一的国家级海洋公园。

此外,今年年底,全国首个以珊瑚养护为主题的大鹏湾国家级海洋牧场将在深圳开建,通过投放人工鱼礁、增殖放流、养护渔业资源,以及珍稀濒危物种保护等措施,使珊瑚、黑鲷、石斑鱼、海鳗、曼氏无针乌贼等水生生物的栖息地和渔场环境得到修复,渔业种群资源增殖,生物多样性得到维系。

这样的前景值得期待。

沈晓鸣

沈晓鸣提及,在大澳湾海域3公里的地方,就是香港珊瑚品种最多的海岸公园,叫东平洲海岸公园。在那里,整个岛屿被大片大片的珊瑚礁环绕,他多次在那里潜水,为那里的珊瑚密度以及缤纷万千的海底景象而震撼不已。

他曾在一篇文章里用诗人的笔触描述了这种景象:

“每年五月小满前后,海平面上毫无预兆,看不出与平日有什么不同,海面之下,一场海洋的集体性狂欢正在酝酿,鹿角珊瑚的枝头,樱红色的卵囊开始冒尖,像满树的蜜桃成熟;蜂巢形状的盘星珊瑚,像少女羞赧时微吐的舌尖,露出的也是绯红色的卵囊。它们都在等候某个神秘的时刻,一个无形指挥家的一抬手,赛车手在领奖台上晃动香槟,精子与卵子同时喷薄而出,海水的透明度瞬时降低,虽然已经被海水稀释了,隔着潜水面镜,我还是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味道,这是珊瑚千万年以来繁衍生息的味道……”

假以时日,这样的景象也可能会在深圳海域出现。毕竟,相距只有3公里,串门很容易。

再假以时日,不止是珊瑚,应该会有更多的海洋生物包括大型生物来串门,甚至定居。

沈晓鸣说起了一件事,当地人讲述,上个世纪50年代,南澳澳头一个叫苏大力的潮州人捕到一条大鱼,“几千斤啊,那条大鱼是苏大力用鱼炮炸死的,拖回码头,全村吃了好几个月。”

当地人管这条鱼叫海鳅。

沈晓鸣说,关于海鳅,《新安县志·物产·鳞部》也有记载:“海鳅,大者长数十丈,眼大如箕。牡蛎、蚌、螺丛生背上,峍屼如山。” 他进而分析,海中巨物只有抹香鲸或者大型须鲸才能长到十几米长,县志中说它头上背上长了贝壳类的东西,其实是藤壶,海里的一种节肢动物。长藤壶的鲸鱼种类不多,不外乎露脊鲸、灰鲸、座头鲸。前两者都不在中国热带海域里出现,因此,苏大力用鱼炮炸死的唯一可能就是座头鲸。

这是一桩差点被历史遗弃的深圳捕鲸记录。

在海边生活的几年中,沈晓鸣经历了两次海洋巨兽造访深圳,一次是抹香鲸,一次是布氏鲸。不过,令他悲伤的是,他在深圳的海里见过两次鲸鱼,两次都以起重机结束。

想起万物之间环环相扣的关联性,长满了珊瑚的海底,一定会吸引来大量海洋生物。“种珊瑚,种人心”,如何让未来的海洋生物在深圳安心定居,是一个从现在就要思考的话题。

一个真正的海洋城市,首先得营造一个充满生机的“海底城市”——在那里,森林密布,各类大大小小的海洋动物自发组成自己的社区、街道,优哉游哉,各安其好。

在大澳湾海域三公里的香港东平洲海岸公园,是香港珊瑚品种最多的海岸公园,整个岛屿被大片大片的珊瑚礁环绕。

印度尼西亚、菲律宾、巴布亚新几内亚和所罗门群岛之间呈三角形的水域,被誉为海洋生物多样性的“珠峰”,一些生物专家甚至认为这里可能就是“生命起源的中心”。

编辑 刘珂

(作者:记者 李跃 统筹 李岷 制图 勾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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