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人往往爱哭,这是有原因的
凤凰网读书
2022-03-16 19:10

“老年人往往爱哭,这是有原因的。”捷克诗人雅罗斯拉夫·塞弗尔特在他的散文回忆录《世界美如斯》中写道。

或许时间的一个副作用便是,新世界永远属于年轻人,而老人往往被遗忘,同时被遗忘的,还有由他们书写下来的历史。赛弗尔特,这位曾以八十三岁高龄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老人,在诗歌中、文字里,记录下战争的残骸,书写贫困、饥饿、死亡,和历史的滚滚。

雅罗斯拉夫·塞弗尔特(1901-1986)

在回忆录里,赛弗尔特提到自己的愿望:“我希望能活到下个世纪。至少在下个世纪活那么一两天吧,至少三天吧,看一眼将来的好日子。”然而,新世纪到来前,他也随着亲人、亡友们的脚步离开了。

还好有回忆,托住了奔腾向前的日子。“感情用种种传奇故事的轻纱温柔地蒙在远远近近的往事上,这样做并非试图歪曲真相,而是为了减轻一些命运的重负,帮助身处逆境的人想到美好的日子。”

本文摘编自《世界美如斯》,经出版社授权发布。

成年人往往意识不到,孩子们对自己喜爱的人们之间的不和谐和忧愁观察得很仔细,并为此感到伤心。 自古就有一种迷信,认为童年不仅是天真的,而且像是戴着快乐之花编成的花环,只有幸福和无忧无虑。 但事实并非如此。 童年其实是充满了矛盾和疑虑,充满了不愉快的遭遇,变故和悲伤。 他们没有说出来是因为他们还找不着适当的语言去表达。

这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我现在之所以说也是给自己听的,因为我正在回想自己的童年。我的童年并不幸福,这是真的。

我父亲比母亲大约大十五岁。一种恐惧的思想长期折磨着我,怕爸爸会很快死去。大战时妈妈为缺吃少用而犯愁的心情,我也感同身受。爸爸丢了工作,想要报名去战场清扫地雷。妈妈说什么也不让他去。我极爱父母,但童年并不美好。

大战爆发前,我们家可抱怨的事情不多。日子过得较简朴,爸爸靠自己的买卖维持着这简朴的生活。巴尔纳什(编注:作者父亲曾开有一家画店,巴尔纳什是他长期合作的一位画家)不停地画,油画来不及晾干。但是父亲卖画大多是逐月分期付款。有些顾客付了钱,有些则不很愿意。提醒不起作用时,父亲只好登门索取。这不是一种愉快的造访。爸爸要账时有些不知所措。债户们马上抓住这一点,就用许诺把父亲打发走。因此不少钱就这样留在了买主手里。我常随着父亲出门办事,有相当多并不美好的机会去看一看无产者的家庭。在那里,贫困和匮乏取代了新婚的田园诗。情景有时令人震惊。床上挂雪白帐顶的地方只剩下了一面肮脏的墙,挂圣母像的地方只留下一块比较明亮的长方形痕迹。画像早已送进布拉格的当铺了。在脏兮兮的被子上玩耍的是脏兮兮的生病的孩子。

战争到来这一切就迅速而不可挽回地结束了。男人们被召到战壕里去,妇女和孩子逐渐开始忍饥挨饿。国家对军属的补助数量很小不敷开支。这时,手里攥着面包票、面粉票、肉票的人,谁还会去买那画着满桌美食的静物画。只有泪眼汪汪的寡妇偶尔来要求给丈夫画个像。可是她能提供的只是当年结婚时的旧照片。这种活儿巴尔纳什也能接。他画出一张比照片年长十岁的的像,使寡妇很满意。

给父亲的生意致命打击的是集市上一个暴发户老头。他要订购一幅3米×2米的大画。因为他做了一个又热闹又活灵活现的梦。他梦见了圣三位一体,梦见了皇帝老爷和皇后阿尔日别塔,梦见了自己去世的妻子。他与这些人相会在恰斯拉夫市附近他老家的村子里。他要求把这一切都表现在画上,包括村里山坡上的一座教堂。他交了数目不多的订金,不过父亲不怎么愿意接这个活儿。

巴尔纳什本来是很随和的,哪怕让他给蒙娜·丽莎的头上加上光环,怀里抱着圣婴也可以。可是起初他拒绝了。他坚决表示这是件绝大的蠢事,他不画。遗憾的是他接受了劝说!较多的订金战胜了厌恶,他开始筹备必要的材料并投入工作。三个星期后,画送来了。其间,爸爸订做了涂金粉的沉重的画框,花了不少钱。还不得不给画家增加了订金。

画上,前方是梦和订单的主人,旁边是他去世妻子的画像。在他们上方是皇帝和穿着白花边衣服的皇后。最后,在皇上夫妇后面是通常画的那种圣三位一体。圣父手执权杖和苹果,旁边是圣子手里拿着沉重的十字架。他们之间飞翔着收拢爪子的白鸽子,即圣灵。

爸爸把画镶好画框然后通知老人来取画。他来后看了一眼却宣布,这画他不能要,因为画上他是背对着皇帝老爷的。爸爸怎么说也不管用。他戴上帽子就气呼呼地走了。爸爸被击垮了。也许能上法院去控告那老头,但那是战争时期,画上还有皇帝的像,法庭审理要拖很长时间,花费又很高。爸爸同画家结清了账,把那幅画面冲着墙戳在那儿,决定关门不干了。后来,我发现那画上有个大洞。大概是爸爸踢的吧。他又去工厂做工了。可是工厂不久又关了门,爸爸年岁已经大了,到处都找不到工作。他曾想参加半军事性队伍去战场挖地雷。在最后时刻他在一个矫形外科车间找到了工作,为残废士兵制作假肢。在那里他一直工作到去世。这也是坎坷的一生,充满了苦涩和失望。妈妈默默地哭泣着。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城市里的日子很不好过,供应紧张。买面包、面粉以及所有食品都要排队。白天黑夜都排队。这种痛苦的等待我们一家人轮换着去。晚上和夜里归妈妈和爸爸,我和妹妹轮白班,当然是在我们不上课的时候。

赫拉博夫卡(注:作者一家住在布拉格日什科夫,赫拉博夫卡是当地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堆栈)卖煤的时候,去排队买煤的照例是妈妈,寒冬酷暑都是她。当然特别是在寒冬,雪里雨里要站几个小时。爸爸上班去了,妹妹还幼小。妈妈常央求我帮她推那辆沉重、粗笨的小车。那是用摇篮改装的,后来散了架。我总有许多托词,要做作业呀,要去练唱或运动呀,总之竭力逃避同妈妈一起去推那难看的小车。我已是中学生了,脖子上系了蝴蝶领结或者领带,我觉得羞耻。

不妨问问那些十四五岁的蠢小子,真正应该感到羞耻的是什么。

我那时害怕人家瞧见了笑话我。

这些愚蠢的、冷酷无情的托词还不是唯一使我至今感到内疚和脸上发烧的事情。

一天下午,我正急急忙忙朝布拉格的什么地方走去,不料却远远地一眼瞧见了妈妈,她伛偻着身子,背了一口袋沉重的煤块从赫拉博夫卡走过来。有片刻工夫我不知所措地愣住了,但随后便一扭身闪进了离我最近的一栋房子,躲在甬道里直到妈妈走了过去。这是懦夫行径,而且很残忍。可是孩子往往就是这样。

有时我又到了这些地方。赫拉博夫卡依旧还在。它的对面,那座我常去用目光向温柔的汉娜·波尔黛诺娃倾诉爱慕之情的电影院,如今则已是一个车间。当我望一眼赫拉博夫卡时,它朝我伸出了一个乌黑的舌头。

一个晴朗的七月的星期天,炙热的骄阳使布拉格很快成为一座空城。许多街道像乡村小镇一样宁静。布拉格,不是躲到了远处的什么森林里,便是在这里,在伏尔塔瓦河边。

我靠着船舷,看着布拉格城堡,民族剧院,马奈斯画廊怎样一一在我眼前驶过,紧接着就靠近波多利了。这里也曾有过码头,但很久以前拆除了。现在,数以千计的人在岸边安逸地躺着。真是数不清的人体,有老有少,有的魅人有的不那么漂亮,全都卧在晒热的沙滩上。轮船离开这一片赤身露体的人群,匆忙地朝着兹布拉斯拉夫的方向驶去,而岸上的人们在阳光下尽情享受着静止不动的愉快。

我突然想起一件可怕的往事。

我看过一部美国拍摄的由斯宾塞·屈赛和布尔敦·兰卡斯特主演的电影《纽伦堡审判》。影片中,令人倾倒的马琳·黛德丽也参加演出。她扮演了一个并不令人同情的角色,但是,尽管这样,她的逼真表演却为自己的七十寿辰赢得了一枝无与伦比的美丽玫瑰。她在影片中要求公诉人放映在德军集中营缴获的记录片。这是些令人震惊的镜头。几百个被迫害致死的囚徒的僵硬尸体堆在一起。重型推土机的大铲子把尸体推进一道不深的沟里用土埋上。

尸体一个个滚进浅沟。

不见一滴眼泪。

令我感到难以置信的是,在这样的事件之后,在这些并非很久远的事件之后,我们竟然能够站在酒吧柜台前,悠然喝着啤酒或什么别的饮料,同柜台后面漂亮的姑娘开玩笑,幸福地微笑着。这怎么可能呢。那成千上万的死者中有不少是我们的同胞啊,而我们却能平静地跨过这些可怕的事件继续走下去,好像这些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我说的不是年轻人。我们这些人都曾是目击者啊。怎么这样快就都忘却了!也许这是一种必然。也许不这样就无法活下去。还是不要回忆吧。

可又怎么能不回忆呢!

眼前又是几千个人体。当然,这是些活着的幸福的人,他们根本不会想到死亡。为什么要想呢!可是光阴正在悄悄走来。无形无声的推土机将把我们的僵直的双手贴在身子两侧的躯体一个一个推进浅沟,然后用泥土和忘却把我们掩埋。

也许会有一些区别。会有片刻的哭泣,几声叹息。然后呢,同样是一片寂静。

让我们换个角度来谈吧。

一个像我们这样人口不多的小民族, 在危急时刻人们总是紧紧地依偎着本民族的文物古迹和伟大人物的杰出作品。这些伟大人物绝大部分都在我们首都生活过,工作过。他们留在墙上的活生生的影子是抹不掉的。因而在危急时刻,整个民族也会紧紧地依偎着这些墙,它们从来不沉默,从来不死寂。

我警惕自己不要拨动感伤的琴弦,免得奏出什么旧时代歌功崇德者的滥调。可是,在苦难时期,条条道路通向这个城市,它是唯一的希望之路。当屋顶上响起刺耳的警报声时,我们曾怎样地为这座城市的命运,也为民族的命运颤栗啊。这种依偎名称很简单。叫作爱。

感情用种种传奇故事的轻纱温柔地蒙在远远近近的往事上,这样做并非试图歪曲真相,而是为了减轻一些命运的重负,帮助身处逆境的人想到美好的日子。不妨回忆一下,卐字旗插在布拉格宫上的时候!

我们现在默默地站在历代国王的陵墓前。唯有伟大民族的诗人,才有理所当然的勇气描绘列王的真实形象。我们只能热爱他们,或者沉默无言。外国人,即使出于好心,对我们的这种关系也大多不理解。唯有那些以这个国家为祖国、以这个城市为故乡的人,才能透过非物质的轻纱理解它。

我们这个街道纵横、民居和宫殿交相映辉、风光迷人的首都,虽然也曾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有所改变,有过新的面貌,甚至遭受过烈火的摧残,它在每个人眼里却依旧是那样魅人,那样美丽。以巍然高峙的布拉格宫和大教堂为主体,按照秘密年轮的排列逶迤而下,一代代建筑师才华的凝聚使布拉格成为世界上为数不多的最美丽的城市之一。对于这个民族的成员来说,这是怎样的欣慰啊!回顾欧洲某些城市不久前的命运,我们不禁更加不寒而栗了。诗人和科学家的热情叙述永远不会终结。我们满怀喜悦入神地倾听着描绘这座城市之命运和魅力的词句,倾听着许多离奇的故事,讲述它那石质的、由不同风格和历史风暴造成独特面貌。可是,我们今天也在急速地影响着这个城市的面貌,分秒必争的高速度格外反衬出历史的雄辩性,而历史在我们这个并不幸运的大陆的中心(编注:布拉格地处欧洲大陆的中心地带),却是我们的权利和我们百年努力的保证。

(原标题《老年人往往爱哭,这是有原因的》)

编辑 编辑-张玉洁(客户端)审读 韩绍俊审核 新闻网-曹亮,编辑-范锦桦(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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