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 | 在堆积如山的陈词滥调之上,那个叫于坚的人怎么敢去写巴黎?
读特记者 邓晓偲
2020-05-14 14:56

巴黎,是浪漫者的朝圣地。但人们总是很难准确形容巴黎究竟是什么样的,它因何浪漫。他们“搞不清这究竟是巴尔扎克的巴黎,还是罗伯-格里耶的巴黎,或者是波德莱尔的巴黎、罗丹的巴黎、罗兰·巴特的巴黎……每个人都创造了一个巴黎。”在诗人于坚看来,巴黎的浪漫,正是在于巴黎是私人的,每一个人都能拥有一个巴黎。“你刚刚到来,怀里护照上的入关章还没有干透,你已经加入这场持续了数个世纪的巴黎大创造。”

普鲁斯特认为人只有在回忆中才能形成“真实的生活”,而情绪与意识的流动,是再私人不过的东西。于坚也是以回忆的姿态书写《巴黎记》,但他没有传统回忆录那样对往事有条理的整理和分析,他只是捕捉自己心头留下并时时浮现在脑际的印象,然后加以展现。叙述角度明显区别于传统作品,于坚只是在巴黎这个时间迷宫中穿针引线的人,他将二十多年的所见所思,最后熔铸成了书中63段巴黎絮语,163张实地街拍。但无论是在时间上还是内容上,《巴黎记》就像人类回忆本身那样散漫失序。上一页读者还在本雅明的巴黎街头闲荡,翻开下一页两百年已经过去。在书中,于坚可以在时间上做无限的铺陈扩展,也可以随意的压缩剪裁;过去、现在、未来可以在意识流中颠倒、交叠、相互渗透。因为对他来说,巴黎是私有的,在这个层面上,事情发生的先后没有意义,现实从回忆中形成,通过回忆,既认识到现实世界,也认识到自我的存在。“今”与“昔”的回忆已同时出现在作者脑海里,这也是巴黎最迷人的地方——巴黎的“新”与“旧”一脉相承,没有断裂。你无法逃避巴黎的过去,这也是这座城市最精彩的地方,过去与现在融合得那么巧妙,你感受不到丝毫的突兀。

《巴黎记》

于坚 著

楚尘文化·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20年3月

同时也如评论家赵凡所言,《巴黎记》很难归类,它是诗歌、日记、笔记、小说、引文、档案、评论等文体的混杂。作品的总体构架是叙述者对所经历的往事与细节的回顾,而这种回顾,是人类与遗忘的一种抗争。通过回忆,除了解除时间的束缚,他还能通过对内心世界的探索来观察外部世界,从意识洪流中发现外部世界的价值。他的意识是流动的,任何随机的景物都能打断原有思路,激发新的思绪与浮想,释放一连串的感触。

时间的界限模糊,意识的不断跳跃,体裁的不断变换——对《巴黎记》的颠倒混乱,作者对此不作解释,也不交待。于坚只是想让读者明白,无论什么时候来到巴黎,都能感受到波德莱尔弥漫的“忧郁”,也能看到本雅明笔下的“闲逛者”(法语表达“Flaneur”原意是指艺术生活的漫不经心,有闲散、晃荡、漫游、慵懒等意蕴)。直到今天,诗人的幽灵仍然徘徊于巴黎的街道上,逗留在拱廊街的汽灯照耀下。于坚只是想让读者明白,无论什么时候阅读巴黎,都能在细节与故事,文字与图片交叠之处,重新寻见巴黎之于自己的意义。

▲于坚,1970年开始写作诗歌、散文、小说、评论至今。1980年开始摄影至今。著有诗集、文集多种。获数十种诗歌奖、散文奖。长篇散文《印度记》获2012年《人民文学》杂志非虚构作品奖。系列摄影作品获2012年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华夏典藏奖。在国内外多次举办摄影展。

访谈|巴黎的旧,是灵魂层面的旧,是现代化无法摧毁的故乡

PART 1 新与旧是互补的关系

晶报·深港书评:《巴黎记》的开篇,你笔下的巴黎是幽暗的、旧的,用你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世界仿佛蒙了一层包浆,停在遥远的一日。你所触所感的巴黎的旧日气息主要源自何处?

于坚:1994年秋天,我第一次离开祖国。想象中的巴黎是世界的终端,是已经完工的未来。宏伟高楼、玻璃幕墙、汽车流之类。求新是一个世界趋势,大家都渴望新世界,而巴黎作为工业化的发达国家的首都,以为必然时髦,焕然一新。身临其境,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抵达未来,而是回到了过去。仿佛进入巴尔扎克小说的场景。记得我早晨推窗第一次看见巴黎,老旧阴沉,鸟在飞,看不见汽车。下面的街上是一个我少年时代那种乱哄哄的菜市场,就像回到了十九世纪。一头顽固守旧的大象,岿然不动,趴在世界之夜中。到处都是过期的事物,似乎被新世界抛弃旧家具、霉味、盐巴、灰尘、剥落的镀金、幽灵等全都集合到了这里。

巴黎所理解的未来,并不是拆掉再建一个全新的。它的未来乃是向过去致敬,巴黎最骄傲的地方是圣母院,卢浮宫而不是春天百货。被时光磨损的教堂定期修缮,更换一些更为坚固的现代材料,但还是原来那个教堂。巴黎当然也有很多新的创造,但它同时也尊重传统。这是基于对时间、文化和个人的尊重。有人崇拜未来,也有人选择守旧。都可以。只要不妨碍别人,不会一刀切。当下瘟疫蔓延,巴黎也保留着对待死古老的仪式,会有牧师安抚死者,告慰亲人。传统是一种亲切适身惬意的生活方式。老巴黎芳邻尤在,面包店、补鞋作坊、鱼市,花市,奶酪店,咖啡馆、酒吧都营业数百年。

晶报·深港书评:这种生活氛围是你喜欢巴黎的原因之一吧?

于坚:是的,在我国城市化进程中,人们传统的生活世界很大程度上已经被摧毁了,包括建筑、宗教、饮食都在丧失传统。人必须适应一种崭新的、完全陌生的生活方式。新型现代小区摧毁了“社会”。现代小区非常封闭,大家都是马尔库塞所谓的陌生人。人和人的联系很少,个体被困在防盗门后面,孤独,质量很低的孤独,彼此孤立无助、漠不关心。人类需要进步,但是进步应当温故知新。西方几百年完成的工业化,我们几十年就完成了,颠覆来得太快,失去了传统的安全感,不知所措,焦虑、浮躁是必然的。过节时为什么有全世界最大规模的出游,没有家嘛。家只是商品房,不是故乡。

人们已经没有生活了,有的只是关于生活的时尚观念,这些观念带动了消费,旅遊、购物整容……巴黎人去咖啡店,是习惯、身心的选择。现在很多人去咖啡厅,不是因为喜欢而是追随某些观念,喝咖啡是高档的。人们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譬如两个青年结婚,并不是彼此魅力的吸引,而是某种投资项目上的匹配。所以,条件是汽车,房子,不是爱情。巴黎依然是爱情之城。

晶报·深港书评:那在你看来,新巴黎和旧巴黎最根本的区别是什么?

于坚:巴黎的新与旧,不是一种彼此否定的关系,而是一种互补的关系。它们之间不存在断裂。新与旧不断对话,讨论,商量,修改、整合。旧巴黎的目的是为市民在巴黎有美好的生活,诗性的生活,美的生活,不仅仅是活着。新巴黎依然遵循这个传统。

巴黎所追求的美,不是风花雪月的漂亮,看重此在的质量和超越性。真正的美源于时间,巴黎到处是包浆,包浆就是时间。新的东西实用,符合某种观念,但是没有时间,不美。闪闪发光不是美,是俗不可耐。最伟大的美来自生活的深度。美是那种激起人们热爱生活的东西。

▲《巴黎记》内文插图

晶报·深港书评:在巴黎的诸多风物中,比如咖啡店、教堂、书店、酒吧……你最喜欢哪一样?

于坚:都是我喜欢的。走过那么多地方,我最爱的还是故乡昆明。巴黎的盐巴、面包、咖啡,都令我想到昆明。这种对比也不是凭空的,昆明在十九世纪末深受巴黎文化影响,咖啡店、书店、小酒馆。昆明曾经是法属印度支那的毗邻,有一条铁路从越南海防直达昆明。我青年时期,经常去昆明金碧路一家越南人留下的咖啡店,在巴黎,我发现它就是巴黎风格。其实昆明每一代的城市统治者都从未产生过要把这个地方建成一个罗马的念头,这地方激发的不是征服世界的野心,而是回家、享受生活。当年法国人修铁路,在金碧路盖房子、医院、车站,用的是加法。要搞现代化,可以,到大南门外面沼泽地上去搞,结果昆明多出来一条法国19世纪风格的金碧路,与大南门内的明清风格的古城相得益彰。

巴黎可以说是世界的故乡,人类的故乡。它像一个老古玩店,收藏着各种旧时代的美。屈原所谓的“去终古之所居”是一个世界趋势,在世界各地,故乡很大程度上已经被拆掉了。我希望通过《巴黎记》让读者思考“彼何人斯”?我们到底要什么,我们到底是谁,要去哪里。

晶报·深港书评:可以这样理解吗,《巴黎记》交错着明暗两条线,一条是物理空间上的巴黎,一条是精神意义上的巴黎。

于坚:对,巴黎的旧,也是灵魂层面的。它是现代化无法摧毁的故乡,就像一本放在空间中的活着的书。对我而言,一个巴黎在巴黎,一个巴黎在图书馆,还有一个巴黎在我的故乡昆明。回忆是时空交错的。我青少年时代读过的巴尔扎克、雨果笔下的巴黎,夏尔丹、莫奈笔下的巴黎,波德莱尔的巴黎和我在1996年秋天亲临的巴黎、童年时代舅舅家在昆明金碧路的法国房间,都是一个巴黎。巴黎是一种超越地域的文化,一种世界精神。

巴黎意味着一种深刻的自由,生活可以选择。雨果的,一个贵族,波德莱尔的,恶之花,蓝波的,浪子,罗伯斯庇尔,断头台……生活方式各式各样,不会都朝巴黎春天百货一路狂奔。多种形态的,不会被单一观念左右。

▲《巴黎记》内文插图

PART 2 写作与摄影是同构的关系

晶报·深港书评:古往今来,无数文豪将笔端指向巴黎。就像你在书中援引的无数著名段落,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已经被写尽了。再写这样一个城市,就像在一幅浓墨重彩的画上轻轻勾勒一笔,很难让人记住这一笔。你写昆明、写印度,写那么多城市,为何这次唯独选中巴黎作为书写对象?

于坚:是啊,在堆积如山的陈词滥调之上,那个叫于坚的人怎么敢去写巴黎呢?

我写巴黎,因为我想写。其实我很早就在写了,这部书很难写,我前前后后写了十年。这是我的记忆,我看见的,我生活过,我想过的,我想写的。记忆对作者来说就是细节,只有他本人写得出来的细节。在某种意义上,写作其实只是对陈词滥调的激活。巴黎已经成为陈词滥调,巴黎被巴黎遮蔽着,但《巴黎记》是一种写作上的冒险。这本书出版以来,读者还是比较欢迎,我庆幸有这样的读者。豆瓣上有许多精彩的评论,比如:“于坚写城记,不大强调地域性,而是直接掀开时间这件罩衫,然后将手伸进去,单挑着某种惊心动魄的生命解读。城,是在场,是行动;是愉悦、忧伤或高潮,且绝不针对姑娘某某某:之如《巴黎记》,母语里暗藏的巨大诙谐,绝不是来自技术的讨巧或诗意的卖弄,犹如背井离乡的人,在经历了浩劫后突然发现口袋里还揣着数量可观的钞票,那种三餐不愁的直挺,却是买不到一张返乡车票的绝然。文字更多地告诉我们,最好的时间,必须是与旧物相伴的时间,必须是与思想厮混的时间,旧物与思想就像海礁上攀附的牡蛎,乐意接受苦恼的千层包浆,并死守不曾远航的孤独与善良……文风日渐飘飒,及时弥补了淡淡的忧伤。”(向花寻)

晶报·深港书评:我还注意到每一篇章小节前都有一串日期,就像巴黎的注脚。这个日期有一定的规律吗?

于坚:这本书的时间编排是一种创造,它有时是章节写作的真实日期,有时是自己写下的片段的日期,有时是从前某段话出现的日期,还有未来的日期,过去、现在、未来,巴黎本身即是一座时间迷宫。过去并不会过去,现在也就是过去,未来也是过去,过去就是未来。

▲《巴黎记》内文插图

晶报·深港书评:《巴黎记》融合了各种文体,还附上了163张摄影作品。都说时代已从读文字向读图甚至是视频的时代转变,在你看来写作与摄影有何异同之处?

于坚:生命是一个不断抵达美的过程,不美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诗歌和摄影都是对美的守护,语言和图像,处理的同样是记忆。照片的时间遗址,文字是时间的废墟。语言本身就是历史的产物,作者总是在时间中遇到他的语言调动。随着现代传媒的发展,语言的可能性更丰富了,文字语言的一种,图像也是。只是它们的速度与上手的方式不一样,文字慢,像蜗牛。图像快,像蜻蜓点水,但不意味着它是容易的。便宜的。

我的图像写作也有40年了。可能有些人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现代写作。在图像如此普及,每个手机后面有一个摄影师的时代,图像这种语言和文字一样重要。在我书中,它们不是相互的说明,而是同构的关系,彼此之间形成张力,展开了更大的意义空间。就像我的诗被称为“日常生活的史诗”一样,我的图像拍下的也是日常生活,某种“朴素的”或者“盐巴”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不仅在昆明有,巴黎也有。十九世纪有,21世纪也不能须臾或缺。

晶报·深港书评:那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文学最特殊的、不可被替代的东西又是什么?

于坚:文字当然重要,但是文字会从它承担的一些古老的功能当中退出来。比如对世界的场景描述,这个可以交给摄影。文字呈现的是对巴黎的语词想象,照片貌似实录,其实只是一种精神主宰着的片段截取。看吧,我拍这个,不拍那些,这是一种世界观。这样一来,看得见的巴黎和看不见的巴黎,有无相生。

(晶报供稿)

编辑 李岷


(作者:读特记者 邓晓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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