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有本心。对于草木,我始终处于远距离的仰望或审视中,而父亲与我截然不同,草木是父亲的烟火。
院落是草木的码头,漫漶的草木香四处张扬。柿子是在春天渐老落花遍地的时候,悄无声息钻出来的,碧叶衬托,干枯的花瓣相伴,经受风吹雨淋,吸收日月精华,日渐成熟。柿子成熟,嘉实可餐。虽为百年老树,犹虬枝葱茏,果实累累不绝。无论什么鸟,从来不会在柿树的枝杈间结巢建穴。阳光下,父亲经常与柿树对视,默默无语,身影重叠,分不清彼此。
时间久了,院落草木的脾气传染给了父亲。无论尘世刮多大的风,落多大的雨,或者是出其不意的冰雹,院落的草木们萎靡不振,奄奄一息,与五谷丰登擦肩而过,院落东边的香椿是父亲栽种的。每年春天,总能长出壮壮实实的香椿,脆嫩可爱,叶肥茎粗,香气四溢,可惜距离瓦房东山太近,惹得乡邻们眼馋而不得。也是春天,父亲把香椿树伐倒,喊着左邻右舍来采摘最后一次香椿芽,香椿炒鸡蛋的美味齿颊留香,至今念念不忘。
槐树。父亲说院落南边的槐树是野生的,树根裸露在外,盘旋着,交错着,主根被侧根严严实实地包围,树冠遮天蔽日,树下是夏日纳凉的首选之地。父亲说,草木活下来的多半是扭曲的草木。或许他说的只是香椿和槐树罢了。
草木也是一种乡愁,更是村人的坚守。至今,留守村庄的人依然过着草木芬芳的生活。他们清简,知足,乐观,与院落的草木为伴,从草木中悟出真知。其实,他们哪需要悟啊,如同饮水,冷暖自知,草木的基因早已融进了他们的基因。我相信,院落草木的一生看到的东西不比人少,草木看到雨水在空气中亦疾亦徐地跳舞。草木看到白粉沾满蝴蝶的翅膀。草木看到阳光钻进自己的脖子。草木看到锅碗瓢盆家长里短。草木看到婚丧嫁娶家庭兴衰。只是匆匆告别之时,一身之外一无所有,甚至发不出一声鸟鸣来辞行。父亲在原来栽种香椿的地方又种上了竹子,现在已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甚是惹人喜爱。
像父亲对视柿树一样,我也学着与一丝竹对视,纷繁的琐事皆遁去,仿佛也有了草木的性情,一蓑烟雨任平生,寸心不惊。我知道,父亲做到了。他是草木的知音。他与院落的草木静处自守,荣辱不惊,顺应四季。里尔克说:“创造者必须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在自身和自身所连接的自然界里得到一切。”是的,草木创造了一切,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院落那些葳蕤的草木作证,我没有说谎,草木恩典了一切,惠泽如流,岁月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