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有义读经典 张炜如何品屈原
吴艳红
2019-07-07 09:18

有这么一个人,在20世纪末,躲进一座山里的老屋,非为远遁读书,而是为了安放一种心情。来此读书,是为了与一位古人四目相对。这一次,他只读屈原。他就是茅盾文学奖得主张炜。

张炜先生作为作家,作品精深宏博,声誉广播。尤为可贵的是,他同时也是文学评论家和古典文学研究者。多重身份使得他的古典文学研究一洗寻常人亲文本远作者、见树木不见森林的流弊,呈现出有情有义的个性。可以说,有情有义读经典,成为张炜先生默而识之的准则。这体现在他新近出版的《读〈诗经〉》和《〈楚辞〉笔记》(增订本)(中华书局2019年4月出版)中。


中华书局·张炜两种 《〈楚辞〉笔记》(增订本) 2019年5月版 《读〈诗经〉》 2019年5月版

汉语发展到今天,古代与现代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古汉语由于在现代人的日常生活中很少使用,渐渐成为学者研究的一方局促天地。这也是张炜先生首先要跨越的障碍,是走进文本的第一步。穿过文本的丛林,与作者四目相对,更需要深入文本背后的时代背景、民族性格和作者性情,以有情有义的态度介入,不带走一片云彩地离开,入乎其内,出乎其外。这也是张炜先生所说的:“读任何文学作品,都要有沉迷的能力,没有沉迷就没有理解;但还要有超越的能力,以一种放松的状态游走于经典和现实之间,只沉迷不超越,会忘记自己在读什么。”有情有义是为了共情地理解,而不是毫无节制地抒情。这也体现在张炜文字的直简和克制上。

张炜先生读《诗经》和《楚辞》,读出了超越文本的诸多意味。

《读〈诗经〉》和《〈楚辞〉笔记》(增订本)中都观照了古人与大自然的亲缘关系。前者以“满目青绿”为题,后者以“绿色繁华的簇拥”为题,深入阐释了古人徜徉于大自然中,自由天性得以全然释放,感情真挚而野性。对比当下,人造物的世界包围了我们,我们呼吸的是浊气,触目的是暗淡的灰色,感情是淡漠疏离的,甚至是矫揉造作的。这一切是因为我们与自然的亲缘关系被生生割离了。张炜先生意识到了这个令人忧伤的问题,犹如一记警钟,告诫我们与大自然矫正关系,重新回到大自然这个存在的家园。先民拥有过的天人合一如此美好,今天更应该找回丢失的天性。

人与大自然的疏离让我们遗失了先民拥有的“兴”的能力,这又是一个重大的断裂。“兴”不是指修辞学上的一种表达方式,而是先民身上与生俱来的本能。可是,现代人跟它隔膜得恍如隔世。这或许是人与大自然失去亲缘关系的又一个表征。张炜先生说得好:“‘兴’是一种生命状态,而不仅是为了托物起兴,它最初好像并没有这样清晰的叙述目的和叙述策略。虽然客观上它具有引发的作用,但‘兴’的本质都是情绪的昂扬勃发,是某种心情对他物的波及。” “说到自然的感奋和欣悦,我们好像觉得远古时代的人远比现代人更有这种能力。那时候的生命没有被后来的技术和物质所挤压,也没有被一些文化衍生物所污染,没有变得畸形。这种天然性格使其具备一种单纯明了的本能,悲喜自由、率性而生。” 野蛮与文明分野后,好的,坏的,种种改变都在发生。中国人“兴”的能力的减弱,不能不说是一个莫大的文明之殇。

《诗经》和《楚辞》的年代跨越西周和春秋战国时期,作为先民最早的文学作品,洋溢着生猛野性的气息,这是民族性格在早期的表征。张炜先生从文本中跋涉几千年,远涉当下,对当下靡弱矫揉的风气有所臧否。文明的发展,常常在自觉与不自觉间进行,会带来种种筛选和舍弃,甚至会有暴殄天物的时候(如一些经典的失传)。这或许是“文明的不得已”。张炜先生正视这种“不得已”,不作哀语,而是以一种清醒的反省精神自我提振。这对于沉沦于“此时此地”的我们,未尝不也是一种提振?

具体到《诗经》《楚辞》文本背后的主人公,他们的人性人情和歌哭悲忧在张炜先生笔下得到了深深的共情。对于屈原,从气势恢宏的战国背景到楚国的自然地理与政治格局再到屈原的政治选择与内心纠葛,作了全视角鸟瞰。屈原不再是一个孤立的神化的样本,而是“彼时彼地”存在的,有意志有局限性的复杂的个体。在他身上,灵与肉、自我与他人的矛盾体现得淋漓尽致。张炜先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切,用贴近的语言表达出来了:“诗人心灵的分裂,是一生最重大的事件。这种分裂的痛苦,有时让他变得更加怪异、偏激和不可理喻。一个生生分裂的灵魂,即现代人所谓的精神重症患者,在一个极为敏感的向度上剧烈地颤抖、徘徊和冲突,时而发出激越清晰的吟唱,时而又发出令人费解的长啸。许多质疑,许多矛盾,前无去处,后无退路,就一个物质的人而言,没有什么比这更悲惨更痛苦的了;然而就一个精神的人而言,却有可能获得一次大解放和大解脱。”这是对屈原的深度共情,张炜先生穿越文本的丛林,与他四目相对了。

这样读出来的经典不是对文本局部的理解,而是对文化长河的总体反思,是延伸到当下并可以参与我们的存在的珍贵资产。这样,我们便会超越“此时此地”的局限,拥有更广阔的时空。

对于只在教科书上遇见过《诗经》和《楚辞》的部分章节的大多数人来说,尤其需要具备有情有义读经典的态度,否则我们没有打开一部艰深晦涩的经典的动力和勇气。进入文本后,更要超越对字面意思的表层理解,进入到背后广阔的物质天地和精神维度。最后回到当下,回到自身,以经典为坐标,让经典在当下生发最大的现实意义。

张炜先生是一位充满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的作家,追寻屈原的心路,或许是因为他在屈原身上看到了某种共同的特质。时代常常让人有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张炜先生希望寻找一种永恒。他说:“能伴人类一直走向未来的渺远无测的,就是真正的永恒了。”而从古代流传下来,世代崇奉的经典正是能伴人类走向未来的渺远无测的东西。有情有义读读典,或许就是张炜先生与我们分享的接近永恒的方式。

编辑 秦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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