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巴塔耶生于1897年，活跃在20世纪上半叶的法国文化圈，对布朗肖、福柯、德里达、德勒兹、波德里亚等法国当代文学家、哲学家影响甚深。但如今在世界各国，包括法国，巴塔耶也依旧是小范围研究的对象。日本对他的译介倒是相当超前，尤其是这本1957年出版的《色情》，早在1959年日本就首次进行了翻译。三岛由纪夫深受影响，为第一版写下了细致而中肯的书评：在他看来，《色情》一书反映出的巴塔耶的思想，优于60年代影响日本的萨特的存在主义及当时的虚无主义，有超越西方理性主义局限的力量，巴塔耶应与当代西方文学最重要的作家克拉索夫斯基和贡布罗维奇齐名。1973年，日本“暗黑美学大师”涩泽龙彦，再次以其流畅雅致的文风诠释了《色情》。

《色情》 [法]乔治·巴塔耶 张璐 译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19年2月版

《色情》并非一本色情之书。大家避而不谈的原因并非因为色情乃是禁忌。用巴塔耶本人的话来说，在不用谈性色变的今天，我们终于得以严肃研究“色情”。的确，巴塔耶的构想是以他的方式，将之前被科学或哲学研究排斥在外的色情主题纳入严肃的研究范畴。

为什么研究色情？巴塔耶在年轻时期经历了信仰危机，曾转信天主教六年左右，后又放弃信仰。1925-26年间，他经历强烈的精神混乱和抑郁，接受了一年的精神分析治疗。1929年，他就已经产生了做一本《色情宝典》的想法，开始对色情中一切具有颠覆意义的东西产生兴趣，探索人性被压抑的方面，意图完善对人的认识，可惜并未完成。1935年写下《天空之蓝》，又以笔名出版了一系列体现其色情思想的小说。1950-51年写下了草稿一样的《色情史》，但被弃置。直到1957年《色情》才得以真正出版。《色情》可以说是其诸多著作的中心，为的是探索色情如何成为人类（而非动物）的特性。

如何研究色情？巴塔耶的哲学思想受到黑格尔、尼采、切斯托夫、柯瓦雷、科耶夫等哲学家及人类学家马塞尔·莫斯的深厚影响。《色情》中，巴塔耶为求“绝对的知”、“知的总和”，从生物学、考古学、历史、人类学、哲学、经济学、精神分析、宗教、文学、艺术诸多方面入手，讨论色情主题。《色情》一书难读的原因之一就在于此。原因之二是他将科学的客观研究方法和主观的内在体验方法相结合，因为色情会引发每个人内心情感的混乱，所以色情实质只能是感性体验。过于感性，或是过于强调个人体验，都对《色情》的书写影响颇大，法语原文晦涩难懂，逻辑和语言都有模糊无序的特点，阅读时总有跟在巴塔耶身后绕圈的感觉，却始终难以走出其思维的迷宫。

若要走进巴塔耶色情的迷宫，可以借助几组二元对立。第一组就是生与死：“色情，可以说是对生的赞许，至死为止。”巴塔耶站在整个宇宙能量守恒的角度，从生物学入手，谈生命体的连贯性和不连贯性，让读者更好地理解：人活着的时候是分开的个体，是不连贯的，死后回归物质，与自然融为一体，获得连贯性。生殖意味着新生命体的出生与旧生命体的死亡，尽管对人来说不是立即死亡，但趋势不变。人惧怕死亡，因此恐惧与生殖相关的色情。第二组对立是劳动与性活动。巴塔耶阅读史前研究例证，猜测性禁忌与劳动、墓葬同时出现。劳动以生产为目的，通过计算谋划进行管理，建立一系列规则保障生产的效用。性活动极度消耗精力，与劳动的目的相悖，因此成为禁忌，只有婚后以传宗接代为目的的性活动才合法。墓葬出现意味着人开始意识到死亡，死者或尸体意味着一种暴力存在，一种现在或未来可以摧毁所有人的暴力，也就是死亡。死亡与色情都是劳动中人通过理性要压抑的部分，与自然冲动相连。巴塔耶认为，自然的大趋势中，能量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产生挥霍生命的冲动，色情和死亡都是挥霍生命的形式，因此人必然要抵抗此种冲动，焦虑感、恶心感、恐惧感等不适情绪由此产生。也正是因此，人着力排斥人身上的自然部分，也就是动物性。比如对美的评判中，离动物形态越远就越美；但其中有种悖论，即性感女郎身上动物性的部分才是激起欲望的要素。这一悖论与第三组对立有关：禁忌与僭越。巴塔耶以人类学研究例证为基础，认为人通过禁忌来反对自然并限制自然，但当法规减弱或失效时，会产生大范围的僭越活动，比如大洋洲一些部落国王死亡的瞬间，启动了“仪式性放纵”，直到国王的尸体成为白骨，一切重归寂静。僭越并不等同于回归原初的动物性，而是有组织的人类社会规则之上更高层次的颠覆。巴塔耶将人类世界分为世俗世界（劳动的世界）和神圣世界（节庆祭典的世界），从经济角度看原始社会，从劳动时间过渡到祭典的过程中，价值得以颠倒，祭典（献祭）挥霍消耗劳动时间内积累的资源。正是积累和消耗构成了各类宗教活动的两个阶段。而在诸多宗教中，巴塔耶尤其熟悉并批评基督教。他认为，神圣世界由对立的纯洁之物和不洁之物构成，原始社会通过献祭来达到僭越，古代的献祭和色情有着相似的体验。但基督教无视僭越的神圣性，将本该属于神圣世界的不洁之物、色情弃于世俗世界。然而正是禁忌的重压，反而让色情产生了诱惑的价值，成为欲望的对象。因此，色情的吸引力既源于自然冲动，也源于禁忌的压抑。

《色情》一书中还有众多其他命题，读者可以独自探索，迷失在巴塔耶的世界里。

编辑 李宇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