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应︱战略转移：壮士断腕的死与生

新区政策面前，村民们或留守或外迁，自寻生路，因应时变。相对于留守者来说，那些外迁者带有更多勇气的成分在里面，甚至有一些壮烈的色彩，可谓之“战略转移”。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 一去兮不复还。”

趟过白洋淀结冰的水面， 我们到了水乡郭里口村。村里格外安静，枯枝上停着几只乌鸦，街道上飘着几片白色的纸钱，几个戴孝的年轻人神色匆匆走过路口——村子里正在办白事。出事的人是住村头的胡小五。

胡小五原来在村里的工地打零工，村里有人盖房他就去工地搬砖，用体力劳动换取一点微薄的报酬。后来，新区成立后禁止“动一砖一瓦”，所有工程一夜之间停滞，村里多了许多烂尾楼，胡小五也没有事情可做了。

对他的家庭来说，这是沉入谷底般的打击。妻子早年间失去了劳动能力，还患有严重的心血管疾病和慢性皮肤病。 两个女儿在北京打工，不仅没有余力赡养父母，还常常需要家里的接济。如今家里彻底没了收入，妻子的药吃完了很久却无力再买，胡小五觉得这样下去无异于等死。

于是，失业半年后，2018 年正月还没过完元宵节，年过半百的他便背井离乡，跟着包工头到廊坊做起了绿化工人。 胡二嫂抽噎道：“新区来了以后没办法，小五岁数不小了， 也得往外跑。每次打电话我们 都叮嘱他，多注意身体，不要天天加班。”

屋漏偏逢连夜雨。2019年1月12日廊坊市开发区一辆小客车与一辆小货车迎面相撞， 当时身穿反光背心的胡小五和工友们就在这辆货车上。当时他正要去加班，多干一个小时就有十块钱的补贴，一周就能多挣二百元，可以给妻子买够下一个疗程的药。

车祸中胡小五当场死亡。 胡小五重病的妻子和女儿都奔赴医院为他处理后事去了，我们在胡家见到了年过六旬的胡二嫂。

胡小五家。图/方舟

二嫂带我们进了胡小五家后，坐在冰冷的炕上抹着眼泪道：“小五没有享过一天福， 现在这一大家子谁来养啊。”

正是隆冬腊月，胡小五家的院子里堆放着一点剩余的碎碳，这是小五上次回家为行动不便的妻子准备的，而妻子一直舍不得用，才堆放至今。

进得屋内，格外阴冷，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衣柜与板凳都颇有年代感，最值钱家电是一部老式电视机。桌子上摆满了胡小五妻子的药品：心脑欣片，和一些治疗皮肤病的膏药。

相对于胡小五的外出打工而言，梁军战略转移的动作显然大得多，他将自己的整个厂子搬出了雄安。

新区成立前，梁军开的塑料加工厂就坐落在梁家附近。 厂子算上梁大爷和梁军，总共有六个人，是梁家最大的收入来源。2017年8月13日，新华网发表时评——《雄安新区容不得半点污染》，当地政府随即对重污染制造业进行了壮士断腕式的整治，遍布新区的无 数工厂应声倒塌，梁家工厂也被关停。于是，梁大爷随儿子一起将厂子迁到了千里之外的内蒙。

临近春节，节日的氛围冲淡了左各庄拆迁的肃穆。在外奔波了一年的梁军从外地赶回 来，准备好好休息几天。农历腊月二十晚七点，一家人正如往常一样吃着晚饭，梁军忽然接到一个来自内蒙的电话，电话那头很急：“赶紧来一趟， 厂子要被拆了。”

梁大爷与梁军在贴画。图/方舟

空气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梁军挂断电话后直奔停在门前的车，梁大爷撂下碗筷换上外套准备一同前往，却被梁军阻止：“别来了，我一个人去就行。”说罢，梁军发动汽车，不 一会便消失在夜色中。

后来，我们得知，原来是梁军在赤峰租的厂房被当地环保部门当成违章建筑，这才有了那晚的电话。所幸，最后经过多方协调，工厂得以保留。 “我连夜开车到赤峰，还好最后工厂是保下来了，全家老小全指着它吃饭呢”，梁军说。

谈及迁厂，梁军说：“政府把工厂停了，村里好多人都只能转行，但我们这群人除了跑滴滴还能干嘛呢？孩子还在上一年级，家里还有老人，想着还是把工厂搬出去吧。”

告别了熟悉的故乡，除了对故土的思念，更直接的是经济损失。梁军向我们算了一笔账，以前在家里厂房、水电、运费都花不了多少钱；可迁到内蒙之后，这些都是必要的开销。以前在家里，工厂一年的利润在十万左右，但今年只有两万多块。“以前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有工厂，政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我们是污染企业，到哪儿都不受待见。”

古稀之年的梁大爷也随着工厂来到了赤峰。不过，他就算呆了将近一年，也还是难以适应，昼夜20多度的温差常常“唤醒”他当兵留下的毛病。 四个人住一间房，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我有时候也偷偷懒。”梁大爷像个孩子一样笑 了起来。

家里有两亩地种着玉米、 麦子，平时靠蒋大娘打理。但赶上浇水、收割时节，蒋大爷还要在赤峰与雄县之间坐十个小时班车，来回奔波。他每年清明、谷雨、芒种各回来一次给庄稼浇水，等到秋天又回来收割。

编辑 林捷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