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药众生相|他们,为什么试药?

林树旋 黄樱 徐亚特 李煜 曾云飞 黄恩美
2019-05-04 14:24
摘要

这次到医院试药的原因,一方面是从阿里辞职后,她离下次入职还有一段时间

“7:30,一号采血。”

“7 : 32,二号准备。”

“7 : 34,三号!过来采血。”......

早上7点半,番禺中心医院Ⅰ期临床机构的护士们,开始今天的第一轮抽血。按照每次4mL,30分钟一次的采血频率,她们今天需要在24个人身上抽16轮血,一共384次。

在广东省,受试者基本由学生、日结工人和上班族构成。其中,大部分人都生活在广州,这是临床试验扎堆的地方。

2019年2月27日,受试者在广州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排队准备试药体检。 曾云飞 摄

大学生:试药只是赚外快

王冠左臂埋着留置针,右手翻起了《皮肤病理学》。

下周就要考试了,他心里还没有底。和他一样在复习的还有志杰,他们是南方医科大的学生,在一个师姐的朋友圈里得知了“二甲双胍”的临床试验项目。

他们在大二时学过二甲双胍,知道这是一款针对 Ⅱ 型糖尿病的口服降血糖药,对人体副作用不大。这个师姐还告诉他们,此次试验只是检测药物在人体中的代谢速度。

得到双重保障后,他们整个宿舍都报了名。中介告诉初次试验的他们,清淡饮食、不熬夜,有助于提高体检通过率。但在体检前一晚,他们六个人还在大排档里吃烧烤、喝啤酒,直到天亮才搭车前往医院。

果不其然,最终只有王冠和志杰两个人成功入组,其他人惨遭淘汰。但他们也不在意,“不能入组的话,做个免费体检也不错。”

王冠和志杰早早做好了入组的准备,带了很多复习资料。但铺天盖地的无聊还是淹没了他们:除了第一天的密采,之后每天都只要采一次血,其他时间都无事可干。“真的超级无聊,好像坐监狱一样。”说起住院生活,王冠还心有余悸。

同样,大四学生徐萌也认为试药生活是压抑的。“每天就躺着,也没人说话。”她原本打算在试药期间写写作业,但最终放弃了,“无聊到让人提不起精神做任何事情。”

体检前一天,王冠(右二)和舍友一起云吃大排挡。 受访者供图。

学生在广东省的临床试验中并不多见。但在二十多年前,他们却是试药的主力军。

“我们上大学的时候,做试验就是自己去试药,抽自己的血。”如今已是广东省药学会GCP专委会会长的刘汉江回忆到。96年时,试一次药能拿到1700—1800的经济补贴,相当于他五、六个月的生活费。在那个更不规范的年代,参加试验甚至都不需要住院,“都是在学校宿舍里面呆着,吃了药、抽了血,还可以去打球。”

在刘汉江看来,学生群体的减少是因为信息渠道被隔绝。“以前,医院可以进大学做宣讲,但现在出于安全考虑,都不让我们进去了。”

广东中医药大学党政办公室的林小烨主任提到,近几年都没有临床中心跑到学校宣传。“我是坚决不同意这个事的。”该校的大型活动,都需要林主任的盖章,“我自己都觉得危险,更不可能让学生去做。”

深圳市第二人民医院Ⅰ期临床研究中心的吴主任,也不建议去大学宣传。他认为受试者的来源必须多样化,不能瞄准某一特定群体,否则会造成试验数据的偏差。

在他看来,学生群体变少反倒是一种进步,“因为很多学生也是弱势群体。以前我们学医的时候,老师叫你去参加试验,你敢不去吗?”

香港大学Ⅰ期临床研究中心的总监游广智持有不同看法。他们是通过发送内部电邮的方式来招募的,对象包括在校生、老师和所有职工。参加试验的学生大概占到三分之一,但绝大部分都不是学医的,反而以文学、艺术生为主,“可能是医学生比较忙吧。”

博士黄嘉慧还补充道,如果有医学生报名,他们会先查证他是否为PI(主要研究者)的学生,“如果真是他老师的话,在知情同意的时候,我们要一个见证人。”以确保该学生不是被迫的。

王冠和志杰顺利熬到了出组,并在出组一周后收到了医院发的补贴。他们打算把这笔钱作为和朋友出去吃饭、娱乐的小金库。而徐萌准备拿来去台湾旅游,这是她心心念念了很久的事情。

在这次试药之后,王冠、志杰和徐萌会继续选择性地试药,“一是考虑药物本身是否有副作用,二是时间是否允许,”志杰说,“毕竟学生还是得以学业为重。”

和他们试药赚外快的目的不同,王冠这次就遇到三个靠试药来养活自己的人。这三人身上纹龙又纹虎、外表狂野,却在医院表现得很温顺。“感觉他们是压着自己的脾气,不敢在医院留污点。”王冠说。

日结工:试药像吃感冒药

“35块一晚,随住随走”,在广州漂泊的2年里,“快捷方便,关键便宜”的青年旅社成了22岁青年田兵每晚的落脚地。

两年前,高中辍学的田兵,从湖南常德老家来到广州。这座大城市吸引了无数和田兵一样的年轻人,他们带着初高中的学历从老家出走,找不到稳定的工作,又不愿进工厂打工。大多数人辗转于广州的各大人力资源市场,以日结工作为生。

田兵(右二)向医生咨询试药的相关信息。徐亚特 摄

去年8月,懂得些“门道”的朋友给田兵介绍了一种“不用干活”的赚钱办法——做临床试药人。

2016年,也就是田兵来到广州的前一年,国务院颁布了《关于开展仿制药质量和疗效一致性评价》的政策。自此以后,广东省大量开展仿制药BE试验,使健康受试者的需求快速增长。而日结工人因为时间调度自由,逐渐占了广东省试药群体的多数。

“找不到比试药轻松又赚钱多的活了,“在田兵看来,医院的试药生活比干日结时的风吹日晒舒服多了。

同样,98年出生的日结工人程朝也认为,试药代表着“有吃有喝又有钱拿”的轻松日子。况且,医院的住宿环境比他在广州黄浦东区年租900元的房子好多了,“一下大雨,水就会盖过头。”

因此,他们都万分珍惜试药的机会。为了成功入组,甚至不惜隐瞒身体的情况。

今年3月,意识到自己身上快没钱的程朝,又报名了一个试药项目。在一个月前,他去卖了400mL的血,拿到300块钱。但《知情同意书》上清楚地写着:“参与试验前3个月内,受试者不得献血或失血≥200ML。”

程朝并不是唯一一个“不守规矩”的人。在过去半年里,33岁的高云广总共参加了3次试药,间隔平均不到两个月。而根据临床中心不成文的规定,试验的间隔必须在三个月以上。

“只吃两颗而已,能有多大的危害?” 高云广脸上满是深谙此道的得意,“你吃感冒药都不止两颗了,一两个星期就代谢掉了。”

“试药像吃感冒药”,是高云广从中介处得来的信息,这也反复出现在其他受访者的表述中。他们没有建立自身的风险概念,而是把中介的话作为判断的依据。

事实上,到底有没有风险,他们心里也没有底。当他们信誓旦旦地说着一点风险都没有的时候,更多是在说给自己听。

欠了几百万赌债的刘德祥,和记者报名了同一个项目。他胡子拉渣、面容憔悴,因白细胞偏高,最终也没能入组。在得知记者通过体检后,他语重心长地说:“你以后别来搞这个,这个毕竟…..”他欲言又止。

体检等待期间,试药人聚在一起聊天。 徐亚特 摄

和很多日结工人一样,刘德祥在第一次试药前也有对风险的顾虑,但试过一次之后,这就被他排除在考虑因素之外了。“一个傻,不可能个个都傻吧?那么多人过来体检。” 不到半个月,他去了另外一家医院试药。当记者问他试的是什么药时,他直接回复:“不懂。”

42岁的郝大哥,在第一次试药前纠结了好一阵,他还特意去百度贴吧浏览了一些披露试药危害的帖子。虽然认为试药是“拿命换钱”的“不值当生意”,但他现在确实需要钱——临近过年了,他想给在老家的妻子一个惊喜。“有4500块呢,她肯定开心!”瞒着妻子,郝大哥参加了第一次试药。

凡事有一就有二。三个月后,郝大哥报名了另一个临床项目。相比第一次的不安,他对第二次试药抱有的更多是期盼。

但这次并不顺利。由于项目补贴高,住院天数少,超高的“性价比”导致报名人数过多,临床中心择优录取,把年龄和身体情况都不占优势的郝大哥筛掉了。

“医院就是把我们当备胎了。”他忿忿地说道。

“体检能过的话,还会再试的。”如今,郝大哥还在积极寻找合适的试药项目,“是药三分毒,这活不能长期做”的想法,早被他抛之脑后。

上班族:在工作与试药之间找平衡

梁妍下了班赶到医院时,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

她就职于一家电子商务公司,因为年关将近,手头的工作不多,才得以请假出来试药。“该做的事还是要做完的,总不能为了试药丢了工作吧?”

隔天早上八点,刚从医院采完血的米奇开始匆匆奔往公司。她上班的地方在天河区,坐地铁过去起码要一个半小时。

趁着三周的年假,米奇报名了此次试验项目。但因为临时接到了加班的通知,她不得不在每天采完血后又赶回公司。

11点到宾馆,梁研还没有吃晚饭,自带了一盒泡面。 徐亚特 摄

这是米奇第三次试药了。28岁的她有一份还算稳定的工作。因为平时喜欢到处旅游,也爱买些奢侈品,虽然月薪8000多元,她偶尔还是要做做兼职,帮一些微商推销产品。最近,她计划去泰国旅游,这次试药就是来“挣旅游费”的。

刚从阿里巴巴辞职的韩文平时生活开销也不小。她在海珠区租了一栋复式小楼,养了3只猫,使用的手机是苹果的最新款,戴的无线蓝牙耳机价格也在三千元以上。这次到医院试药的原因,一方面是从阿里辞职后,她离下次入职还有一段时间;另一方面就是缺钱,“试药的话来钱快。”

尽管知道试药并无不光彩之处,多数上班族还是不愿告知家人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有些事情明明说了,父母也不会理解,为什么还要说呢?”

住院期间无所事事的生活一度让米奇情绪崩溃。习惯了高压工作的她觉得:“什么都不能做,整个人会废掉的。”韩文则把住院试药当成了“休假”,平时总要加班加点的生活让她很难有闲暇时间,现在她反而能停下来,“享受护士们如沐春风的服务”。尽管,她在入组第一天的密采环节受足了罪——由于血管太细,被多扎了五针。

在入院前一晚,韩文其实还在发烧。虽然医院规定,有发烧、感冒等症状的,不能参加试药。但为了成功入组,韩文隐瞒了自己的情况。

无独有偶,在密采结束当晚,米奇的脚肿得非常厉害。在旁人劝她找护士反映的时候,她却拒绝了,撇撇嘴说,“讲了,她们让我退组怎么办?”

CRO(合同研究组织)的工作人员周俊权说,受试者对不良反应的隐瞒,不止对试验数据产生影响,也会给自己带来危险。

前不久,梁妍认识的一个多次试药的女性朋友,身体抵抗力突然差了起来,动不动就感冒发烧。“试药对女生来说还是很伤身体的,”虽然这个结论毫无依据,但梁妍决定,这次试药过后,她不会再来了。

困顿的他们,为钱试药

广州市第八人民医院I期临床心试药采血现场。 徐亚特 摄

这是李琰第三次试药。

如果没有赌,今年30岁的李琰会生活得不错。两年前,他还是一名销售经理,手头积攒了一百多名客户,每月有近一万的收入,银行卡里存着几年打拼攒下的十几万积蓄。

他还有一位相恋多年的女友,按照正常的轨迹,接下来他会步入婚姻的殿堂,成为一名丈夫,再过几年,很有可能成为一名父亲。

然而因为赌,他输光一切。

在最落魄的时候,他甚至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为了骗一顿饭,他谎称手机在维修,身上没有现金买单,想要赊账。但饭店老板不信,他只好把身份证抵押在店,至今都没去赎回来。

2018年7月,走投无路的他为了赚钱,第一次踏上试药的道路。“那时候也没办法,要钱不要命了,有钱赚就行。”

在广东省庞大的试药人群体中,像李琰这样因为生活落魄,为赚取高额“补贴”而参与试验的受试者不在少数。他们曾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最后又沦落到一样经济窘迫的境地。

现在,他们走上相似的路,指向同一个目的——钱。

2018年7月,赌得身无分文的李琰,连基本的生活都维持不下去了。

在朋友的介绍下,他认识了中介瓜哥,瓜哥给他推荐了广州的试药项目。对方告诉他这个药没有风险,就是“吃两颗药,抽一下血”的事,“几千块钱就能到手了。”为了增加说服力,瓜哥还向李琰展示自己之前试药的照片。

李琰依然有些犹豫,在他看来,这就是“拿命去换钱”。但在试药的5000块营养费面前,他咬咬牙,报了名。

7月25日,他来到广州番禺中心医院进行体检。第一次试药,李琰显得格外谨慎。在集体知情的环节,他认真听着现场医生的讲述,一丝不苟地看着PPT上关于项目的介绍,还反复翻阅手中的《知情同意书》,“唯恐会出什么事。”

当天同样谨慎的还有陈德鸿。和李琰一样,今年31岁的他赌钱输了一百多万,还欠下一屁股债,现在在番禺当日结工人。

体检前一晚,在中介陈小姐的指引下,他入住了医院附近的左岸宾馆。这是一家试药人相当熟悉的宾馆,它和广州五、六家招募公司达成了低价合作,平时198元一晚的双人房,只收取招募公司60元左右。每当番禺中心医院有项目的时候,这家宾馆几乎住满了报名试验的人。

第二天7点,当李琰已经在医院排队等待体检的时候,陈德鸿还躺在宾馆的床上辗转反侧。他一晚没睡,眼睛红肿,布满血丝。他不断地质问自己:“为了几千块钱当’小白鼠’,到底值不值?”

越想越害怕,他起床洗了个脸,连牙都没刷就匆匆离开了宾馆。在回去的公交车上,他在微信上和中介陈小姐谎称睡过了头。

而在医院这头,李琰顺利完成了所有的体检。第二天,他收到体检合格的通知,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后,他在规定的时间内来到医院,正式成为了一名试药人。这次临床试验一共持续了7天,试验结束后,他的银行卡很快就收到医院打来的5000元营养补贴。

这次顺利的试药经历消除了李琰的恐惧,他发现试药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恐怖,也不过是吃两颗药,抽一百来毫升的血,“比献血还少,一个星期半个月就回来了。”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尝到甜头的李琰很快就想进行第二次。但按照规定,试药必须要有三个月的间隔期。为了保护受试者,广东省几乎所有医院都进行了“联网”,也就是通过查重系统来确认受试者的情况。

于是,李琰找到了中介瓜哥。

2018年8月,在瓜哥的帮助下,他进入了广州一家没有“联网”的医院,此时距离他第一次试药仅过一个月。

和他相差5岁,同住广州黄埔东区的程朝也认识了P哥。他和最好的朋友讲了试药的事情,但是朋友不让他去,还狠狠地训斥了他“不要命了”。

于是,试药的事情被搁置到了一边。程朝依然找着装卸的零活,一天一干就是17个小时,赚得钱勉勉强强填饱肚子。

但是,装卸的活越来越不好做,在广州像他一样出卖力气的人很多,身高180,体重不足130斤的他在一群壮汉中并不具备竞争力。工头的价格一再压低,由原本的18块钱一个小时一直压到12块钱。

“太黑心了!那么大的箱子啊,得多重!”程朝双手往两边打开,比划着箱子的大小,语气特别激动。

找不到工作,程朝开始去献血,每献一次可以获得300元的补贴,两个月内,他去献了四次。在这期间,试药的念头又重新占据了他的脑海。同年10月和11月,他分别到广州两家医院参加试药体检,但由于频繁献血,他因为贫血,没能通过体检。

程朝不死心。

2019年1月,他又来到番禺的一家临床试验中心,这次他成功入组,成为一种名为二甲双胍的降糖药BE试验受试者。此时,他全身上下只剩下73块钱。

试验结束,程朝拿到5000块钱的营养补贴,还完花呗和欠朋友的钱,还剩000多。用剩下的钱,他在淘宝上给自己买了三双新鞋,还有两件新外套。

他准备再去献一次血,在春节前“干最后一票”。

2019年的春节,程朝依然没有回家。算起来,他已经四年没有回家过年了。

1998年出生的他,今年不过21岁。当他出现在记者面前时,穿着一身军绿色的运动装,背着黑色的双肩包,扯着同伴的衬衫,咧着嘴不好意思地笑,俨然一副稚气未脱、羞涩内敛的大学生模样。

但其实早在2015年,初中还没毕业的他就已经出来打工,在这5年间,他在各大餐饮店当过服务员,去技校学过电焊,也辗转于全国大大小小20多个工厂,甚至曾在外面漂泊流浪。

他的右手臂上有一条长达13cm的微微凸起泛白的伤疤,这是他在老家河南的一家面粉厂打工时留下的印记。当时年仅15岁的他被安排去擦窗户,没有做任何防护措施,结果从二楼摔下来,地面上没有来得及清走的钢筋狠狠戳裂手臂上的皮肤,鲜血横流。

他对手臂上的伤不以为然。

相反,他很开心。这是他的第一份工作,靠自己赚到了3000块钱,还通过QQ找到了一位女朋友。

在接下来的几年,程朝离开河南,辗转江苏、浙江、惠州、深圳等地。2017年初,在老乡的介绍下,他来到广州。

广州对初来乍到的他并不友好。

刚出火车站,长头发,扎着辫子的程朝想剪个清爽的平头,没想到被黑心商家“盯上了”。他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来到车站旁的一家理发店,谈好20元的价格。但最后老板以往头上“抹了原液”为由,硬要收他888元,还强拉着他,“不给不让走。”

当时在广州,程朝举目无亲,无人撑腰,这个从小就翻各家墙头偷樱桃,14岁就独自一人逃往青岛游玩的“混小子”也认了怂。他全身只有1千多块,给了钱后所剩无几。“没办法,你一个人也打不过。”他无奈道。

他用剩下的钱在广州黄埔东区租了一间单间,月租仅300块,暂时落了脚。房子很简陋,只有一盏昏暗的小灯泡,一张木桌子,一个垃圾桶和一张简易的铁床。他打趣自己的房子是《陋室铭》里面的陋室,和试药时医院的环境是“天壤之别”。

平时他最大的娱乐就是躺在床上用手机看电视剧。最近他在追《小女花不弃》,因为经常看通宵,他还特意买了两个超大容量的充电宝,“就怕看得开心的时候没电。”

他的床头还有一扇窗,但是常年都关着,拉着厚厚的窗帘。因为他住在一楼,窗外就是别人的后院,路过的人只要伸头一探,就能对他房间里的情况一目了然。

2017年4月,就在程朝吃着方便面刷剧到半夜时,李琰已经来到了云南的边境。微信上认识的中介联系好了人,帮他偷渡到缅甸,然后再把他送到中缅交界处的一家私人赌场。

云南边境挂着严禁出境赌博的警告牌。 网络图片

中介向他许诺,他可以在那借钱赌,“赢了还钱,输了就在那里打工还债。”

当时的李琰已经走投无路。他不仅输光了自己的积蓄,还骗了亲人朋友的钱,一样赌到血本无归,最终众叛亲离。带着“烂命一条,去就去”的想法,他来到缅甸的赌场,进行“最后一搏”。

中介所言非虚,赌场借给他3万筹码,就是电视剧上常见的那种筹码。那晚他手气不错,除掉要还赌场的钱,还赢了6万。之后,中介让他离开。他很开心,6万虽然不多,但足以让他开始新的生活。

李琰计划着:先把钱还给父母,然后再找一份工作重新开始。

回去的路上,对方用毛巾把他的眼睛蒙上。他没有在意,因为他自认为也懂得一些“规矩”:“这是一家不合法的私人赌场,蒙眼睛是为了不暴露赌场的位置。”

他继续沉浸在“重新开始”的喜悦中。

十几分钟后,他被叫下车。扯下毛巾,出现在眼前的却不是回家的路,而是山顶的一间小黑屋。他内心一咯噔,心想“完了,出事了。”

回忆起小黑屋,李琰至今还心有余悸。他回忆到,在小黑屋里,十几个人被脱光了衣服,手脚都被厚厚的铁链绑住。

后来他才知道,这些人和他一样,过来这里借钱赌博,不同的是他们输了钱。

他也被要求脱光了衣服,铐上铁链,低着头跪在地上。有个男人拿着电鞭问他为什么来这里,他脑子一片空白,说不出一句话。因为得不到回答,对方恼羞成怒,泄愤似地打了他一顿,然后把他和另外十几个人绑在一起。

在这期间,他亲眼目睹小黑屋里的另一个男人,因为输了钱,家里没钱赎他,每天被木棍、带刺的鞭子打得死去活来。

“打一下就出一声,不打就像死人一样躺在那里。后来我看到他,被折磨得很...很...很可怕,你知道吗?”说起这个画面,因为害怕,李琰嘴唇止不住地颤抖。

李琰被关了一天一夜,没睡觉,没饭吃,只能喝一点水。到了第二天,他就被放走了,因为他是这群人中唯一赢了钱的。但是离开的时候,送他下山的男人在他的耳边说了一句话,他吓得魂飞魄散。

他说:“我送你去死。”

很显然,这只是一句恐吓的话。夜里,李琰被蒙着眼睛,坐上船,渡过一条小河,被扔到云南的边界。对方把身份证还有手机还给他后,转身离开。

云南当地淳朴的村民帮助了他,给他食物和几十块钱,还骑单车送他到镇里的汽车站。他坐大巴到了昆明,在微信上和朋友借钱,坐高铁回到广州。

直到现在,李琰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这段经历。他告诉记者;“当时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如今,他仍然会感到害怕。刚回来广州的半个月,他晚上都没敢合眼。

后来他才了解到,小黑屋里的那些人是在赌场放高利贷的,像他这样的人,就是被骗过去的。输了钱,就让家里人把钱打过来,然后才可以离开。

他还在网上看到更多新闻,发现还有一部分人被骗过去,然后被毒贩强迫用身体带毒过境。“毒制成药丸,打在身体,搞不好,药一拿出来你人就死了。”

因为这些经历,李琰经常提醒其他试药人,不要去尝试特别偏门又来钱快的活儿,比如做公司法人之类的。他知道做这些事情的后:“如果不了解,觉得来钱快就去做,最后很可能会背上巨额的债务。”

从缅甸回来,劫后逃生的李琰开始尝试踏踏实实地工作,赚钱,然后还钱。

他最好的兄弟没有放弃他,给他资源,让他重新跑业务。生活慢慢起色,过了大半年,他攒下了几万的积蓄,还换了一部苹果7。

日子似乎在朝着可预见的方向好转。

可谁也没有预想到是,李琰又去赌了。他本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自己能收手。但当他身上有钱的时候,他回想起过去的事,觉得“不服气”,便又到网上下注。结果,又输得精光,新买的苹果手机也卖了。

他描述当时的自己就像一个乞丐,连饭都吃不起。每天去网吧的厕所用毛巾简单洗个澡,就跑到天桥底下睡觉。饿了就借别人的手机,打电话骗家里人十几、二十块出来吃饭。带着“吃饱再说,明天再做打算”的念头浑浑噩噩地过日子。

其实李琰曾有过更为艰苦的日子。

2015年他刚出来打拼的时候,全身上下只有3000元,就只身一人跑到了深圳罗湖。

他批发了一些包包首饰,把所有的货堆在一张大布上,在天桥上摆地摊。晚上收摊时再把所有东西卷成一个包袱,背在身后,然后找一个天桥底或网吧睡觉。

刚开始摆摊没有经验。第三天,城管来了,其他摊主卷起东西就跑,李琰来不及收,跟着别人一起跑,所有的货物都被城管没收了。

过了几天,他又想寻思着拿货去摆摊。这次他有了经验。在他身边摆摊卖首饰的小哥教他快速收摊逃避城管的“秘诀”:“那时候就一块布,他教我一抓这两个脚,一拉起来就一包,一背起来就跑。”李琰用手比划着动作,忍俊不禁,“那哥们还教我怎么跑,半小时再回来,一摊开又卖。”

李琰笑着说虽然这是一段很傻的经历,但是当时能感受到打拼的激情。后来他来到广州,在朋友的帮助下,做电信的销售,生活才慢慢步入正轨。

现在,一切又陷回了原点,但是他却没有了当初重新开始的勇气。

一而再再而三的赌博让他对自己感到绝望,他已经自暴自弃,觉得这辈子都无法逃离赌博的深渊。他说,“就算今年正常工作再赚10万,但是之后呢?再去赌怎么办?”

“我这种人,不值得原谅。”他苦笑着,黑框眼镜背后流露出悲痛。

今年3月份,他又去参加了试药。这已经是他的第三次试药,和前两次一样,为了“赚一点快钱”。

对未来同样迷茫的还要程朝。在李琰第三次试药期间,他把在黄埔东区租了一年多的房子退掉了,并在堂哥的介绍下,来到东莞的一家造集装箱的工厂学习电焊。

离开前,他还特意来到火车站,寻找当年骗他的那家黑心理发店。结果发现那家店变成了一家手机店,一问,原来是被人给砸了。他乐开了花,直言道:“其实我心里蛮高兴的。”

学习电焊的过程并不容易,刚去几天他的大拇指就被集装箱砸得淤青,还渗出了红血丝;眼睛也因为一直长时间对着电焊喷射出的火花,“疼得难受。”

他不愿意学习电焊,同在厂里的堂哥又给他安排了刷漆的活,每天就是给造好的集装箱刷漆。但是刚干两天,因为油漆过敏,他脚踝肿得老高。

于是,程朝想要离开。程朝想离开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觉得和四、五十岁的工友没有共同语言,“待在这里很孤独。”

程朝的宿舍环境,他和12名工友住在一起。受访者供图

在外打工的这几年,程朝觉得最难过的事情,就是没有找到知心的朋友。他曾经以为,只要付出真心,就可以交到朋友。在广州做装卸活的时候,有人向他借钱,每次他都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然而,每次到了还钱的日子,这些人就把他拉黑,或者直接跑路。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程朝挣了钱都用在这上面,“被骗了好多次,但我就是死性不改,还是借,我以为能交到,但是真没交到。”程朝谈起这件事,还是很难过。

现在的程朝自诩成长了很多,也懂得了处理人际关系。不过,据他透露,所谓的处理不过是“不和他们交往了,也不再主动和陌生人说话,偶尔的时候想想初恋。”

因为这些因素,程朝觉得在东莞的工厂待不下去了,他和堂哥透露了想离开的念头,大他三岁的堂哥却不让他走,要他收心待在工厂好好学一门技术。为此,兄弟俩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矛盾。

在KTV的一次聚餐,两兄弟又因为离开的问题争吵。激动时,堂哥把装啤酒玻璃杯狠狠砸到地上,指着他吼:“我到底有什么对不起你?你爸把你交到我手上,让我带你学一门技术,别人能做你为什么不能做?你说,你为什么不能做!”

程朝觉得家里人都没办法理解自己,他准备自己回广州。但他也很烦恼,他身上没有钱,到了广州也没有住的地方。之前的房子早已经退了,身边也没有朋友可以提供住宿或者借钱给他。

他又开始去找瓜哥,让他介绍试药项目。今年4月,他准备先试药赚几千块,再慢慢找工作。

至于未来,他也没有明确的方向,“可能过两年就回家,帮家里人卖菜。”他笑着说。

编辑 刘思敏

(作者:林树旋 黄樱 徐亚特 李煜 曾云飞 黄恩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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