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记忆里旅行,就是塞巴尔德的所作所为

晶报特约作者 唐棣
2021-03-01 14:59
摘要

如果《奥斯特利茨》是“追忆之旅”,《移民》便是“追悼之旅”,《土星之环》可以归为“修复之旅”

《奥斯特利茨》是我第一次接触W. G.塞巴尔德的作品。即使是在知晓“奥斯特利茨”这个名字背后的隐喻:一个典型的犹太人名、一场著名战役名,并与人尽皆知的“奥斯维辛”发音相似等等的前提下,太多关于身份的追问和犹太文化的思考,还是打乱了我追随一个犹太男孩揭开身份之谜的步伐。对一个回忆录般风格杂糅的文本,作者始终与读者保持着一段距离。也许,这距离正是“塞巴尔德风格”的必要配置——不是客观或主观的问题,而是行文中专注般的(对往事)“浸淫力”——这种阅读时获取的“轻蔑”态度,加之自己便对“历史”一向缺乏信任和兴趣,导致我第一次读塞巴尔德时,草草结束。

直到年初,我读《移民》,偶然发现打开塞巴尔德文本的一把“钥匙”,于是立刻折返《奥斯特利茨》。作为塞巴尔德离世前发表的最后一部作品,《奥斯特利茨》开篇写到——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半期,有时候是为了去做研究,有时候也是出于连我自己都不太清楚的缘由,我从英国出发,多次前往比利时……”

《奥斯特利茨》(德)温弗里德·塞巴尔德 著  刁承俊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新民说  2019年3月

关于W. G.塞巴尔德的身份定位,便是我所谓的“钥匙”。书中的主要人物和作者都是零距离,有时难以分辨(这个“我”暂时可以理解成塞巴尔德本人)。塞巴尔德是小说家、散文家、哲学家、甚至摄影家——书中插入了很多照片(由自己拍摄或别人拍摄的照片),而“所有的照片都是一种运输形式”。(英国作家约翰.伯格著作《第七人》)无论是作者,还是书中人物,本质上输送出一个行者形象。从这点上说,塞巴尔德大部分作品始于逃离(离开某地)——无论从政治和文化,还是自身与周遭的疏离关系上看。就是说,这些作品可以作为广义的“旅行文学”一种。当然,最终人物通过对目的地景观的描述,往往追寻的,还是对始发地的一种复杂情绪。在《土星之环》结尾,我找到这样一段话:“荷兰有种风俗,死者家中所有能够看见风景、人物或者田野里果实的镜子和图画都要盖上真丝黑纱,这样一来,离开肉体的灵魂在他们最后的旅途中便不会受到诱惑,无论是因为看到自己,还是因为看到即将永远失去的家乡。”这是对那种复杂情绪的阐明,也可以被视作一种“现代人的乡愁”,包含着厌倦、思念、质疑及留恋等。塞巴尔德作品的现代性意义在此体现。

除此之外,可能是书中那些照片给予的确定性,也可能是记忆的流动性带来了感情累积?我的阅读总是伴随深深的影响,心情难平。不可琢磨的是记忆,影响至深的,是这些时间里,人物交付在字里行间的情感。究其原因,是文字中弥漫着的情感,让我不得不正视“记忆”。假如,旅程可以形成“个人史”里一个片段,赛巴尔德笔下的人,便是历史与现代交织的记忆中的行者。证据是他目前三部新版作品中,都是以这种基调展开的——

一九七〇年九月底,在我于东英吉利城市诺里奇任职前不久,我同克拉拉一道出城去欣厄姆寻找住所。(《亨利.塞尔温大夫》选自《移民》)

一九九二年八月,当热得像狗一样的盛夏时节渐进尾声,我开始了徒步穿越英格兰东部萨福克郡的旅程,希望在一项较大的工作完成之后,能够摆脱正在我体内蔓延的空虚。(《土星之环》)

《移民》(德)温弗里德·塞巴尔德 著  刁承俊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新民说  2020年3月

如果《奥斯特利茨》是“追忆之旅”,《移民》便是“追悼之旅”,《土星之环》可以归为“修复之旅”——多数时候,塞巴尔德的作品在同一主题上徘徊,比如出行,以及沿途风景携带而来的思考。思考又依靠强大的,有时甚至超越记忆——一种混杂性的知识——的某种东西。与其他作品相比,《土星之环》翻涌着大量对 “记忆”的探讨,全书没有连贯性,统一性体现在一种打破文体界限,无所不包的散文化气息中——“我忙着回忆美好的自由自在,也忙着回忆令人麻痹的恐惧,它们以各种方式向我袭来,因为我看到即便在这一偏僻的地区,也有着可以向过去追溯很远的破坏痕迹。”这句话也使我理解,译者们为何认为塞巴尔德的文字难译。他铺排出的长句子经常和很多不同时段发生的事缠绕在一起(法国作家克劳德.西蒙称之为“共时性”),像书中的情绪一样,飘忽不定。也许是这种状态让它变得富有层次?我的疑问很快在《土星之环》里,找到解释——塞巴尔德借书中私人医生托马斯·布朗之口,说出了自己的写作观:

“每个知识点都被不可琢磨的模糊包围着。我们所感知的,只是无知深渊中的、被深深阴影笼罩着的世界大厦里的数缕光芒。”

温弗里德·塞巴尔德

“不可琢磨”作为一种“基于朦胧模糊、令人存疑的细节而从来不是基于清楚明了的东西”(《土星之环》),嵌入了塞巴尔德笔下微小的细节,既包括作者和主人公的关系,也包括事件发生的时序,多门类知识的勾连……文学意在呈现一个事物与另一个事物之间互相遮挡的部分,以激起源源不断地联想——西方现代派写作,差不多是这个路径,“把一些在记忆里同时存在的印象,在时间持续中表现出来。”(克劳德.西蒙语)。显然,塞巴尔德在创造连绵不绝的想象。

语言学家柯日布斯基有个著名的比喻叫“地图非疆域”。就是说,现实中语言再准确,也无法说明事物的方方面面,正如地图无法展现它代表的疆域里的一切。这契合了塞巴尔德“旅行者”的文风。由此,也不无悲观地,想到大部分电影和文学创作者的一生——不过是在记忆的苍穹下,不断前行,寻找自己的星光而已,“那不是漆黑的暗夜,而是像一个有着星光的夜晚。”(贡布里希《世界小史》)正是我带着这个想法,在塞巴尔德“隐喻与类比泛滥,构造了迷宫般的、有时长达一两页的句子”(《土星之环》)中漫游时,遇上了《土星之环》里的另一句话:“夜晚,这令人惊异的、对于所有人而言的陌生者,在山顶上方哀伤而闪亮地流逝。”

“这形容的,分明是记忆,”我心想,“在记忆里旅行,就是塞巴尔德的所作所为!”

不得不说,塞巴尔德呈现出的“记忆”不仅与众不同,并且令人赞叹。那显然同属一种“不可琢磨的知识”(无法确认真假,但十分有趣),且除了引用他的文字,我难以描述那种感受,以《土星之环》里那些关于“五点梅花形纹样”的说法为例:

“它是由一个规则四边形四个角上的点及其对角线交叉点构成的。在活着的和死了的事物上,布朗到处都找到了这种结构,在某些结晶形状中,在海星和海胆身上,在哺乳动物的脊椎骨上,在鸟类和鱼类的脊柱上,在不少蛇的皮肤上,在以十字交叉方式前行的四足动物的足迹中……”

《土星之环》(德)温弗里德·塞巴尔德 著  闵志荣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新民说  2020年8月

还有关于养蚕业的发展史的描述:

“公元前两千七百年,黄帝——大地的皇帝统治了一百多年,教他的臣民造车、造船、造磨,说服他的第一任妻子西陵氏专心关注蚕,着手尝试对其进行运用,通过这位皇后的劳作来帮助提升百姓的幸福感。因此西陵氏从宫廷花园的树上把蚕取下来,在她亲自看管之下把他它们带到皇宫,在那里,它们受到了保护,从而免受天敌的侵袭和春季经常多变的天气状况的影响,成长得非常好,因此日后所谓的家蚕养殖业就由此发端,以后它与缫丝、纺织和刺绣一起趁我刚给历代皇后的高雅活动,并且从她们手中传给了所有女性。”

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忘记在什么地方,我看到过人们谈及《奥斯特利茨》时提出的几个问题,如“人到底需要多少记忆?当孤身穿过时间,我们真正需要记住什么,面对什么?”这几个问题也自始自终伴随我对W. G.塞巴尔德的阅读。有人称其为当代德国最重要、最富于历史责任感的作家。在我看来,塞巴尔德以文字发起远行的动力,便来自深刻的自省与心中不灭的信条——提醒自己及读者,追随无限庞大的“记忆”,去思考一些不容忽视的事件背面,到底还发生了多少交错相生的微小事情。而那些事,对于在表达(回忆)和真实之间,建立起一个时代和个人的坐标,十分重要!谁都应该去想一想,“一个人如何在另一个人身上看到自己,以及如果看到的不是自己,又是如何看到他的先行者的?”(引自《土星之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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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贺曦 许舜钿 审读 韩绍俊 审核 曹亮 李怡天

(作者:晶报特约作者 唐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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