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28岁,重度抑郁,这样劝自己活着”
真实故事计划
2021-02-24 10:10

治疗两年,患抑郁症的李丰终于停药。抑郁症一度把他的身体、大脑和内心全部变成了和抑郁症搏斗的“角斗场”。他所能做的,是自律地管理自己服药、运动、直面不愿面对的回忆纾解病根,来夺回身体的掌控权。

15岁那年,12月24日,平安夜。从早上起来,我就只有一个念头,突然想去济南的黄河浮桥跳河。

旁边的人发现了我,跳下去没多久,我就被救了上来,救我的人说要联系我父母,我趁机跑了。第二天晚上,我拿起那把锋利的刀往我手腕割去。

那一年,父亲因工作时常出差,留下我一个人面对因更年期抑郁症而不时歇斯底里的母亲。我是体育生,原本有机会靠体育特长和不错的文化课成绩考上好高中。可惜那一年,我不慎得了腰伤,卧床休息一个月后,我的体育训练基本停止了。

现在看来有些幼稚,但那时我无法承受。那不是一个逐渐崩坏的过程,而是在这种状态下,某一个时刻有什么东西一下把我的心灵捏碎了,原本我身在光明世界里,突然一下,我的世界全黑了,那种念头抓住了我。

那时家人没有将此与抑郁症联系到一起,只觉得可能是我厌学、沉迷网络,或其他什么叛逆行为的缘故。没有人将之与抑郁症联系起来,几年后,我觉得自己已经走过了那段崩溃的时日。直到28岁后因抑郁症就医,我才知道,这件我以为已经过去的事,其实一直蛰伏在我精神世界,长成一处隐蔽的撕裂口。

开始服药,是战胜精神疾病的第一关

2018年5月,我开始在医生指导下服用两种精神治疗药物,药物治疗给我带来了副作用,我变得嗜睡,偶尔四肢无力,体重也开始增加。

包括我在内,大多数患者治疗初期都会对吃药有一种抗拒感。因为不吃药时,自己似乎只是有些消极、失眠、郁郁寡欢,一旦开始吃药,就从医学上确认了“我患了精神病”。

当事人的药盒。

2018年,我27岁还跟父母住在一起。原本不想让他们知道我病了,不过,因为这一股药劲儿,我还是不得不在服药第六天晚上,一边抽着烟,一边跟父亲诉说我的病情以及服药后难以正常生活的事实。

父亲没有问太多,只是听我叙述,时而回应。根据父亲后来回忆,我服药后那段时间,脸色奇差,一看就是遭了大罪。

此后两年里,我和父亲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每到0点左右,他还没睡,我又到客厅里坐着时,他总会陪我抽烟,听我诉说,现在我已经不记得跟他谈论了什么。但他的回复,总是给我支持与肯定。

最初五个月,我对康复很有信心。此前失眠已经困扰了我五六年,确诊前有两天我完全醒着,服药后,我像只猫咪一样,一天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睡觉。食欲也变得极好,过去,我总觉得食如嚼蜡,身高一米八五,体重只有五十五公斤,而在服药的初期,我肉眼可见地胖了起来。

在当时,我觉得这是一种幸福,我每天服用7片药片,来换取这种幸福。

少有的不足是,头疼没有明显减轻。每天药效过去,我会清楚地意识到大脑在疼痛。

首先,整个脑仁开始发胀,就像是一只膨胀起来的气球,在变大的一瞬间有无数针在刺气球,每隔十几秒,气球就会吹大一些,上次针刺感还没有消失,下一波刺痛又会袭来。

我常常觉得大脑中有无数钢铁蚰蜒在爬行,刺痛我的每一条脑沟,让我做不了任何事情。我只能蜷缩在床上咬紧牙关,双手交互扣住,祈祷有什么人、事、物可以快点来拯救自己。

医生告诉我,这种症状叫“躯体化”,常常出现在中重度精神病患者身上,是心理、精神上的痛苦没有得到及时解决,囤积下来后反映到了身体上的结果。随着耐药度提升,我也从服药最初一个月只头疼几次,逐步回到像服药前一样,只要人是清醒的,大脑就在疼痛。

我与一些病友都曾向没得病的人诉说这种痛苦。很少有患者能够诉说清楚这种感觉,也几乎没有人能够理解这种感受。

在躯体化疼痛时,你会觉得身体、大脑、内心变成了三个独立的部分——身体在承担药物带来的副作用,大脑在承担躯体化带来的痛楚,内心在承担自言自语。于是,整个人都变成了“我”与“精神病”的角斗场。

只要醒着,就得自己去忍受这些煎熬

患病那两年,我经常一个人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看着白色的天花板。有时是因为疼痛不想下床,有时是因为副作用犯困,更多时候,我好像是在跟自己对话——

我会鼓励自己,也会批评自己,会开解自己,也会咒骂自己。我感觉身体里生出了很多个我在对话,渐渐地,我渴望有其中一个“我”,出来代替我去生活,去承受这些痛苦。

但可惜,只要醒着,就得自己去忍受这些煎熬。

2018年10月到2019年3月,我经历了六个月的抑郁症反复期。我开始厌倦醒来,因为睡醒之后第一个念想,不是期待新的一天,而是又头疼了。这代表病还没有好,又要煎熬一天。一天复一天,对于战胜抑郁症的信念就这样逐渐衰退。

医生为我换了一种药,带来新的副作用。虽然身体会轻微地不自觉地颤抖,但比起之前几个月有活力了许多。

我开始遵从大夫的话,竭尽所能运动起来。那段时间,我看了几个“连续做俯卧撑100天,身材会出现什么变化”的视频,心想在家无所事事,就运动吧。这或许是我抑郁症能够康复的最大助力。运动的确可以缓解躯体化的症状,强健的体魄也帮助我的身体承受药物带来的副作用。

我也开始恢复参加DND桌游聚会,这是我每周唯一出门的机会。在桌游中我不是精神病患者,我有时候是狂暴的野蛮人、有时候扮演吟游诗人、有时候又是虔诚沉稳的牧师,在桌游里我不用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别人接纳。

人们对精神疾病了解得极少,很多患者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会觉得抑郁症跟人的心理情绪完全挂钩,只要想些美好的回忆让自己开心起来、不去想消极的事情,人就会好了。

但实际上,抑郁症只会把曾经让人快乐的事情逐一变得不快乐。当我们试图求助那些快乐的回忆时,我们只会发现自己变了,再也无法领会其中的快乐。这种平白的消耗让我痛苦。

身边的人总会劝我“别去想太多”“多试试其他事物”,他们是为我好,但我有时觉得无法承受这些好意,会觉得自己迟迟没有康复,辜负了身边人的期许。

做完心理测试,病情却更严重了

2019年3月,我在齐鲁医院再次做了心理测试,想看看自己康复了多少。结果显示病情加重了,重度抑郁症并伴有轻度焦虑症。医生对此也感到诧异,因为在他眼里,我是康复得较好的那一批。他询问了我很多,最后认为是我病因一直缠绕在心头,建议我去做心理咨询,将压抑在内心的秘密说出来,或许能让我病情好转。

其实,我和很多病人一样,接受了吃药,也很难接受心理咨询。

于是,我带着病历,去了另一家医院——山东省精神卫生中心,想看看是否另有治疗方式。在这里我的测试结果更加令人担忧:重度抑郁症及中度焦虑症。

医生没有询问我为何换了医院治疗,只是建议我最好住院接受心理、药物、物理的全面治疗,并说物理治疗中的经颅磁刺激,对于康复作用很大。

我很奇怪自己为何会多出焦虑症,而且差不多同样的测题,结果却有差别。山东省精神卫生中心的医生告诉我,做题时心境变化会导致结果有所差距,并安慰我,轻度、中度、重度只是一个衡量标准,精神疾病更重视大夫面诊得到的信息。毕竟,很多病情严重患者无法在电脑前做完题目他建议我住院治疗。这个建议令我有些为难。

一是因为开销,我有医保,但每个月仅服药需要500元到800元,进口药更贵,一旦住院每个月花销将平添3000多元。我已一年没有工作,实在不想平添家中开支。

二是我实地看过住院部情况后,觉得里面氛围有些压抑。医院详细规定了病人起居时间和活动项目,我理解这是为了更好地治疗,但总觉像是监狱。

为了确认住院是否有效,我开始在网上搜索起来这方面信息。然而,除了铺天盖地的广告,剩下的便是没有患病的人的无病呻吟。最后,我在一个抑郁症患者QQ群里得到了答案。

在一些病友看来,我这种能靠“自我意志”遵循医嘱的人,住院意义不大,住院更适合那些需要采取强制措施的患者。一些情况与我类似的病友告诉我,住院后,他们反而更为抵触治疗。反而是一些没法控制自己的病友,住院后感觉自己康复更快。

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这几个QQ群,代替了我生活中心理咨询师的位置。多数时间下,由于同病相怜,大家交流起来方便很多,会不约而同回避一些敏感问题,如患病原因、家庭情况等,这让我与他们交流起来轻松许多。

在这些群里,有的人治疗了七八年,还没有康复;有的人已经习惯了一边吃药一边工作;有的人复发了三次,已经放弃治疗;还有的人康复了,在分享康复经验。

但这毕竟是少数。很多时候,大家不会分享自己的患病经历,只会说自己又犯病了。由于多数患者伴有失眠,所以就算凌晨四五点发信息,也会有人回应。这或许是病人之间特有的联系,就算患病原因不同,抑郁症带来的痛楚却是相同的。

只有一个问题,群里所有人都自觉回避,那就是死亡,一旦有人提及,病友就会不约而同地说:不要想傻事,不要做傻事,也不要提傻事。不是因为置身事外,恰是因为每个病友都会想这个问题。一旦有人开了头,死亡的想法就可能像沼气被点燃一般,在每个人心里喷薄爆炸。

抑郁症患者与自杀的拔河,在患病之前就已经开始。一次,我和医生提起我15岁时割腕自杀的经历,自第一次自杀未遂后,我曾多次想过与死亡拥抱。

医生认为,那可能就是我的病根,其后的十几年,每有不好的经历,就会叠加在病根上,直到导致我发病。

那段时间,我的左手手腕总会隐隐作痛,闭上眼睛总会回想起15岁时割腕的情景。持续一个月后,我去询问医生,得知这叫“闪回”。这个名词通常跟“创伤后应激障碍”一同提起,患者会反复回想起某一段痛苦的经历。

大夫说,虽然我一直有按时吃药、坚持运动,但积压的抑郁情绪太多,没有及时排解。劝我就算不想心理咨询、住院,也要找办法舒缓自己的心理,多去倾诉。

一直以来,我对生活忍耐度极高。我以为事情过去了就好了,但原来每一次不开心都会烙印在心上,让烙印消失最好的办法,便是在一开始,就不让烙铁印在心上。

现在回想起来,一切转变开始于2019年春夏之交。听了医生的话,我有意识地不再隐瞒自己的情绪。过去我会担心自己的很多做法不对,还可能伤害到他人,从那时开始,一直被我压制的个人意志开始发芽生苗。

抑郁症患者的身体,就像是绝望、孤独、死亡等消极情绪的温床

那些情绪看不见、摸不着、说不出,像一根根无形的绳子将患者捆缚在自我毁灭的木桩上,日复一日,捆得越来越紧。

想要回归正常的生活,就要抽丝剥茧般地将这些消极情绪逐一抽离身心,重新建立患者的自我认知。

2019年9月,大夫看出来我抗拒住院和心理治疗,跟我耐心交流近半个小时后,决定把药物治疗的剂量提到最多。同时他还开了护肝药,让我每隔两个月就做一次肝功、肾功的检查,嘱咐我如果再出现身体不适,必须住院。

药物只是辅助,病人的态度才是康复核心。精神疾病的治疗大多数情况雷同,没有特效药。除了第一次问诊需要具体了解病人情况外,大多时候医生只会简单询问病情后开药,前后可能不需要10分钟的时间。真正负责“谈话治疗”的是心理咨询师。

这段时间,陪伴我的药物有三种,此外医生让我间歇服用一些助眠药物改善睡眠。从早到晚,我每天要吃十二、三片药。每次拿回一个月的药物,都像是去超市采购了很多“糖豆”。

最初半个月,我难以承受吃那么多药物。每天早上服药后,要么拉肚子,要么头重脚轻,要么口渴多汗,这些副作用消退后不会在我身体上留下损伤,承受这些副作用,换来了对抑郁症的抑制作用,每天心情极佳。

拥有了愉悦心情,让我有力气重燃治好抑郁症的决心。为了抵抗吃药的不适,我试着不去理会身体上不适的感受,吃完药后就开始运动。运动之后,虽然身体很累,也会骑着电瓶车闲逛,每天都尽量不去同样地方,看到什么好吃的小店就去试试看。每周除了桌游聚会,我还会去电影院看看电影——普通人做这些事习以为常,但对抗拒走出家门的抑郁症患者来说,决定去做每一项都需要很大决心。

想要康复就需要直面自己病因。很多病人会将自己视作“废物”,认为缩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是最好的办法,不为难自己,也不伤害他人。一旦决定直面这些,我就必须脱离舒适区,去回想那些令我痛苦的经历。在痛苦中,一步步分清对错,改正错误倾向。

进行这一过程时,我时常做噩梦,梦境只有两种——要么我被其他人追杀,要么我去追杀其他人,血腥且暴力。而每次醒来,都会出一头汗,但心智会清醒许多。

很多经历过的病友,说这是快要好的预兆。医生也说,这是我在通过梦宣泄内心的压抑。

从我对世界的认知,自发病前八年变得狭隘,总会看到事物消极的一面,这种情况在患病过程中加剧,所有事情都会刺激到我的内心,但在那时起,我开始调整我的认知,控制自己去想象事物积极的一面。因为我发觉,这个世界其实充满幸福,我不该因为某一次打击,摧毁自己今后的人生。慢慢地,人生在我眼中逐渐变得很长。

2020年2月,因为疫情,年过得有些冷清。我跟偏瘫在床的奶奶说了很多话——过去两年里,每当我状态不错决定出门时,都会去见她。每次见她,我俩都会互相倾诉一下午。

因为偏瘫,奶奶对生活已经失去热情,总会说:“壮壮(我的小名),我活了80多岁,也算活够了,现在真的很痛苦,是一家人的拖累。”

我也总会附和她:“我才是一家人的拖累,病了这么久,还不见好。”

和奶奶相处让我感到轻松,因为我俩可以毫不回避地说出我们各自的负面情绪,接着互相安慰。她哭了,我帮她擦眼泪,我哭了,则换她帮我擦眼泪,她擦眼泪的手总是颤颤巍巍。

过年那天,我说了很多,几乎复盘总结了我的人生。我感觉捆在我大脑里一根又一根无形的绳开始松动。我也跟许多个“我”,达成了共识,不再各执己见。身心脑又融为了一体,我开始能够掌控自己。

2020年3月份,我又一次去医院。医生几经询问,允许我开始减药,那天我感受到了久违的情绪“开心”。服药种类也从最初十几种,到几种,两三种,直到4月下旬,我彻底地停止了服药。


编辑 伍偲 审核 刘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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