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精神分析家成为心灵侦探

2020-11-27 14:40
摘要

儿童常见的精神症状背后,都有潜意识的根源。无论是焦虑、强迫,还是抑郁、多动,要想解读这些症状背后的原因,都需要精神分析家巧妙倾听孩子的内心。

儿童常见的精神症状背后,都有潜意识的根源。无论是焦虑、强迫,还是抑郁、多动,要想解读这些症状背后的原因,都需要精神分析家巧妙倾听孩子的内心。

法国著名精神分析师帕特里克·阿夫纳拉,是法国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协会(SPF)前任主席,学术期刊《SPF通讯》现任主编。在《倾听时刻:精神分析室里的孩子》中,他关注的是儿童心理障碍的治疗。这是一部结合了福尔摩斯和波洛般的洞察力,兼具理性与仁爱的精神分析作品。跟随着作者醍醐灌顶般的解读,每进入一个案例,就好像走进一位精神分析师的工作现场。随着分析的展开,病例被层层解析,隐藏在症状背后的故事浮现出来,而这种揭示也往往是治愈本身。

《倾听时刻:精神分析室里的孩子》,(法)帕特里克·阿夫纳拉 著

严和来 黄可以 译 姜余 校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10月版

在谈到无意识的重要性时,弗洛伊德认为,人性中根深蒂固的普遍自恋和自爱,近代以来遭受了三次来自科学的“严重冒犯”。第一次来自哥白尼日心说,天文学的革命宣称,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第二次来自达尔文进化论,演化的链条证明,人也是一种动物;第三次则来自我们的内心世界,弗洛伊德开创的精神分析让人认识到,“我不是我自己家里的主人”。

精神分析家坐在单人沙发里,来访者倚在躺椅上,后者的症状是谈话的主题。他们共探症状的起源,一次童年遭遇,一段家族往事,或是连当事人自己也说不清的潜意识隐匿之物。最后,精神分析家仿佛潜入了来访者的头脑,与他合力钩沉意料之外的证据。而这些都基于言谈。通过语言,这一思想的精致外壳,心灵的逻辑碎片得以在碰撞下发现彼此,然后拼凑出一个足以解读症状的新故事。

可是,当来访者比较特殊,例如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其对自身的情况和所处的环境难以理解;或是刚会说话的幼儿,无法使用语言来充分表达。这时,基于语言的精神分析就遇到了难题,正如面对失明者,却只能用手语进行沟通。于是,当言谈得不到足够多的反馈,精神分析家就会强化言谈的另一端——倾听。不仅是孩子说出的只言片语,衣着打扮、摆弄玩具的方式,还有需要被治疗的症状,害怕乘电梯、频繁呕吐、砸碎车窗玻璃,这些就是儿童以自己的方式与坐在单人沙发里的那个大人在交谈:他们通过行为而不是语言来“说出”自己的困惑。

倾听:家族故事里隐藏着真相

“精神分析家要做的就是倾听。不要试着重构文本,不要试着建立时间线,不要试着搭建故事。”

精神分析家在面对孩子时,如果执迷于现有的“文本”,他一开始就会迷失在孩子心灵的秘境中。比如一份父母提供的关于孩子的心理诊断书,或是学校老师对孩子的评估报告......这些文本并没有解决问题,它们很可能只是以武断的方式将孩子归类或处理成某种简笔画,比如多动症、焦虑症,或一个假小子。

当一个孩子自己走进来,或是被大人勉强带到精神分析室,倾听的工作就开始了。对精神分析家来说,如果不将倾听的技术发挥到极致,那他就很难得到解谜线索。《倾听时刻》里讲到一个孩子因为被侵犯而遭受心理创伤的例子。

五岁半的小女孩热尔韦斯在弟弟出生后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她又开始尿裤子,即使在白天也不能保持卫生。她本来挺爱去幼儿园,但现在总吵闹着不愿意去,在班级里有人靠近她时,热尔韦斯也经常大叫、大哭,甚至表现得很暴力。在父母看来,一切变化都因为女儿有了一个和她分享父母之爱的小弟弟,特别是当他们发现小儿子的摇篮旁边有一把玩具餐刀,于是更加对女儿的心理状况感到紧张。

这里就出现了一个标签,是父母在精神分析还没有开始时就提供给分析家的:这是一个嫉妒的孩子。而如果接住这个标签,顺着大人们的思路往下走,精神分析家的工作就被限制住并偏离真相了。在开始咨询时,热尔韦斯表现得很害怕,不爱说话也不和人目光交流。直到她妈妈说“她嫉妒弟弟”,小女孩言简意赅地回了一句“不,不是这样的”。精神分析家捉住了这只言片语,建议之后的咨询与小女孩单独进行。在单独沟通中,虽然热尔韦斯还是极少说话,但她摆弄超人玩偶的动作引起了精神分析家的注意。她有一次说了一句话:“拯救他们所有人。”分析家意识到,这正是孩子发出的求救信号。

随着分析的深入,女孩的爸爸也加入进来。但精神分析家发现,这个爸爸似乎在担心泄露某种秘密,总要在咨询室门口徘徊甚至偷听谈话。小女孩摆动玩具的方式也越来越接近问题本身,她从精神分析家的玩具盒里选了两个印第安人偶,衣服只穿了一半,一个躺在另一个身上。这是典型的性爱场景。于是,精神分析家向女孩父母提出了孩子是否目击过成人性爱场景的可能,却得到了一口否认,甚至中断了咨询。直到几个月后,女孩的妈妈找到精神分析家,说她知道了丈夫和他的家人隐瞒着的一件事。正是在儿子刚出生的那段时间,女儿住在爷爷奶奶家,受到了年轻叔叔具有性意味的身体接触并看到了一些色情电影。这些对热尔韦斯造成的困惑成为心理创伤,并让她的行为产生了后来的变化。

所以,不是想当然的嫉妒弟弟,或是眷恋父母这样听起来很合理的原因造成了小女孩的心理问题。透过“倾听”女孩的只言片语、玩玩具的方式、父亲警惕又躲闪的态度,分析家获得了这些表面看来毫无定论的零碎细节,而这些才是找到答案的证据。

解读:福尔摩斯式的探究方式

“福尔摩斯的方法和弗洛伊德的方法在放置医学知识边角料的角落里相逢了。柯南·道尔和弗洛伊德,两个人都是医生,但他们都还俗了。”

倾听的技术,让精神分析家得以面对来到他分析室里的寡言少语的孩子。而在搜集了一系列线索之后,如何拼凑出其中的逻辑链条,又如何给局部的证据以合理的解读,都决定了能否解出最后的心灵谜团。所以,出于对这种理智上的共性的明察,阿夫纳拉在《倾听时刻》里,巧妙地把精神分析家比喻为侦探。

他举了福尔摩斯和华生医生合作的第一案《血字的研究》的例子。尸体靴子底部的泥泞、墙壁上血字的细节、掉在路上的戒指,还有车辙和鞋印,这些破碎的细节被精心探究,另外,福尔摩斯还考察了涉案人物更久远的往事纠葛。所有的这些,最终解答了一个初看令人摸不着方向的案件。阿夫纳拉在书里写道:“苏格兰场警察按照惯例收集一切细节,就像按照疾病分类参考去理解症状一样。仅仅是走到现场,估测儿童不安的程度,判断这个多动,那个孤僻,识破强迫症或者正在发生的失调,这样远远不够。临床实践者要成为的是好奇的医生或者独特的调查员,从而得以应对症结。有时候,当精神分析家像侦探一样工作时,就会有惊奇发现。”

书里讲到一个害怕乘电梯的八岁女孩安德罗马克的例子。小女孩的父母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孩子不敢一个人乘电梯,不敢一个人待在房间,晚上还经常想方设法爬到父母床上睡觉。安德罗马克的父母关系不错,所以他们认为家庭内部没什么因素会引发孩子的心理问题。而随着精神分析的继续,精神分析家深入了解了这个家庭的往事,发现小女孩的父亲有一个姐妹,也就是女孩的姑姑,曾经在年轻时流浪过,并很享受自己的流浪生涯。这个有些另类的家族成员,在让人担心的同时,也给家人带来了难堪。这段尴尬的家族往事,是家里是一个只能被小声谈论的话题。年幼的安德罗马克,对大人们讲到姑姑时的闪烁言辞似懂非懂,而这在她幼小的心里埋下了不大不小的问号。巧合的是,在法语里,“姐妹”(sœur)这个词和“电梯”(ascenseur)后面的部分发音相似。于是,姑姑、姐妹、电梯、消失,这些词语在孩子的心里蜿蜒贯穿,引起焦虑,所以她害怕独自坐电梯,因为怕自己也会突然消失。

在精神分析中,家族故事里隐藏的真相,需要精神分析家像福尔摩斯那样去工作,把故事向更深远而复杂的维度推进。通过解读儒勒•凡尔纳的作品《格兰特船长的儿女》,阿夫纳拉甚至对那位19世纪的科幻小说作家,进行了跨越时空的精神分析。格兰特船长是孩子们历经艰险才被找到的父亲,他早就失踪了,几乎不“在场”,但他是旅行的神秘目的。结合凡尔纳在自己真实人生中曾和儿子的关系濒临破裂,阿夫纳拉认为,作家的人生困境在虚构作品中得到了某种展现和自我解读。通过对小说情节、人名地名的用词分析,从精神分析家的眼光来看,《格兰特船长的儿女》是一部“可以被精神分析家们视作精神分析的先驱、无意识文本的载体”。

治愈:精神分析应兼具理性与仁爱

“在分析活动中,存在一些特别的时刻,会将精神分析家带向思考自己欲望的问题。而在儿童分析实践中,这不可能不被察觉。”

在柯南·道尔的笔下,福尔摩斯是一个靠“吸食”光怪陆离的案件,来维持个人头脑活力的侦探。没有委托人找上门的时候,或是只碰上一些鸡毛蒜皮的案子,大侦探就会不耐烦地表现出神经质的人格,比如窝在贝克街221B的房间里狂做化学实验,有时还会抱怨伦敦没有拿得出手的案子请他出马。

虚构的文学形象自有其智性上的趣味,而现实中的精神分析家,是真正呵护人类心灵的思想实践者。他们的职业准则很严格,比如保密原则,即不任意泄露来访者的信息;不利用来访者的信任和依赖谋取私利,比如获得钱财或操控人心,等等。还有一些准则不常被提及,却触及到更深刻的思想和道德守则,比如,在精神分析的过程中,分析家要时刻提醒自己,你必须时刻真正“在场”,保持倾听;他们也要扪心自问,采用的方法或追寻的东西,是否真的有助于来访者解决问题,还是仅仅为了满足个人的喜好或思想的追求。

阿夫纳拉讲了一个自己在分析中“缺席”的例子。因为自己刚从一场旅行回来,还没完全处在工作状态,所以当面对一个非常沉默的孩子时,他不仅迟到,而且还走神了。结果,这个本就难以沟通的孩子在咨询中变得更难沟通,她把精神分析家当作了和其他心不在焉对待她的大人一样的那些人。

还有一个例子来自另一位年轻的分析家X先生。他根据个人爱好布置自己的分析工作室,玩具盒里还放了许多精致的木头玩具和马克笔用来给孩子画画。但当淘气的小男孩随意破坏这些精心准备的物品时,X先生被激怒了,认为这个孩子在挑战他的底线。其实,小男孩破坏物品的行为背后隐藏的是他对父亲的难以发泄的不满,而这个重要的移情信号被过于关注自己的分析家忽视了。

从语言学角度重新阐释了弗洛伊德思想的精神分析家雅克•拉康,曾经这样定义爱情:爱情,就是将自己没有的东西给不想要它的人。人想要给予彼此某种不在场的东西,这又让人想起维特根斯坦的观点,哲学的功能是治愈,它明智地治疗思想本身引起的理智痼疾。

对精神分析家来说,分析工作中的给予与获得抽象且具体。言谈与倾听,理解与分析,这些代表着抽象的技术和理性层面。而当他们面对人心中无法言说的焦虑,挥之不去的恐惧,难以解释的困惑,以满怀仁爱的心去包容和帮助的时候,具体的东西出现了,这就是对一颗颗鲜活心灵的治愈。也正是在这个基础上,精神分析的工作才得以可能。

作者:叶子

(晶报供稿)

编辑 陈晓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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