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郑永年:为何全世界都在关切美国总统选举?

大湾区评论

2024-07-11 20:36

摘要

大湾区评论对话郑永年:

为何全世界都在关切美国总统选举?


 Dialoge 2024.07.11 

世界|对话|观点


六月,美国总统第一次电视辩论结束后,鉴于拜登在辩论中表现不佳,民主党内部就拜登能否胜任接下来的竞选出现了较大分歧,部分民主党人寻求提名党内其他候选人替代总统拜登。


近年来,美国的民主、共和两党在内政上几乎没有达成任何共识,这使得其政策推进非常困难。尽管今天的美国经济还在发展、技术还在进步,但美国的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出现了很大的割裂问题,贫富差距和社会分化问题突出。追求稳定的美国人,在选择总统的时候,必须面临艰难的抉择,谁能助力他们实现所谓的“美国梦”?


由于美国的内政对全球局势有重大影响,这次美国总统辩论也引起了各国从高层到民众的广泛关注。如何理解美国内政的撕裂?什么才是“民粹民主”的核心?国家利益究竟代表“谁”的利益?美国总统选举将如何影响世界的和平与未来?本期《对话郑永年》将从美国内政出发,洞见国际格局的未来。


2024年6月29日,当拜登的车队经过纽约东汉普顿时,人们举着标语呼吁乔·拜登退出即将到来的选举(图源:网络)




郑永年谈2024年第一次总统辩论

PART ONE


美国总统选举,为什么全世界都那么关切?这反映出美国还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外交是内政的延伸。尽管总统选举属于美国的内政,但是谁当美国总统具有巨大的外部性,将影响整个世界。


无论是正在进行的俄乌战争和以巴冲突,还是南海和台海问题,都在以不同方式影响整个世界局势的变化。除了美国与中国,美国与印度以及其他大国的关系也备受关注。尽管美国被一些人视为是“衰落”的大国,但现实是在所有这些大问题上,美国因素是人们不得不考虑的。


正是由于美国的内政对全球局势有重大影响,这次美国总统辩论也引起了各国从高层到民众的广泛关注。


近年来,美国的民主、共和两党在内政上几乎没有达成任何共识,这使得其政策推进非常困难。同时,美国社会内部高度分裂,酿成美国内部的治理危机。过去美国一直是稳定的象征,部分原因是庞大的中产阶级占据了社会的主导地位——美国以前有70%左右的中产阶层,现在一路下滑到50%左右。美国社会中产阶级的滑落,导致社会处于不稳定状态。尽管今天的美国经济还在发展、技术还在进步,但美国的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出现了很大的割裂问题,贫富差距和社会分化问题突出。美国人也希望追求稳定,稳定对他们来说非常重要。在选择总统的时候,他们考虑的是,谁能助力他们实现所谓的“美国梦”?


美国贫富差距加剧,皮尤研究中心的数据显示,低收入阶层的成年人比例从1971年的 25% 增加到2021年的 29%,且中产阶级不断萎缩(图源:皮尤研究中心)


从这次美国总统辩论来看,拜登和特朗普使得美国社会更加分裂,也势必影响到国会选举。如果我们说美国社会已经因为民主党和共和党的对立而分裂,现在的情况则更进一步了,在民主党内部也出现了很大的分裂。从这几天的反应来看,美国已经有民主党的议员呼吁拜登退选的声音。每个人都是从自己的利益出发来考量的。民主党这些精英——国会议员、政客、民主党支持者——每一个人都在评估,拜登在辩论中的拙劣表现对“我”会有什么影响,他们不太会去考量换人对民主党整体的影响。从这个层面上看,美国选举制度整体的逻辑就是,每一个人从自己的利益出发。


今天拜登面临来自各方面的“退选”压力,但拜登是否真的会退选,不宜过早下定论。问题的关键并不完全在于拜登个人的因素——尽管他本人的角色至关重要,拜登迄今并无退选的任何打算。人们需要思考的是,如果不是拜登,又有谁能胜任并替代他的位置呢?如果拜登被迫退选,民主党方面也很难保证挑选出足以对抗特朗普的人选。这才是人们真正需要探讨的问题所在。


民主党并非面临后继无人的困境。实际上,民主党内正有一批新兴力量崭露头角。但是,这些新秀同样会审慎考虑其自身利益,他们不会轻率地让自己成为“炮灰”,每个人都在寻找并权衡最适合自己出现的时机。当他们认为不是最佳时机的时候,就会选择保持低调,避免不必要的纷争。


目前的副总统卡玛拉·哈里斯(Kamala Harris)在很多人看来并不是很合适的候选人,她在很大程度上更像是一个象征性的政治角色——不仅她在社会上缺乏广泛的支持基础,就连民主党内部也没有坚实的基础。因此,从个人能力的角度来看,之后的选举中,民主党更有胜算的还是拜登。


2021年,美国副总统哈里斯(Kamala Harris)在美国华盛顿白宫国宴厅的一次会议上讨论美国参议院通过 1 万亿美元的两党基础设施法案(图源:路透社)


还有一点需要特别指出,那就是这些事件不仅揭示了拜登在体能上的不足,同时也暴露了美国政治人物与媒体之间的关系,或者说,民粹主义色彩的选举与传统媒体所代表的精英立场之间的割裂。人们现在所看到的是“媒体美国”,尤其是传统精英媒体,往往并不能真实反映民意。它们更像是一个被特定议程所驱动的舞台,越来越脱离美国社会的真实面貌,呈现出一种只反映精英阶层片面观点的特征。


美国总统选举,是今天世界地缘政治最大的变数。对于中国而言,就像我之前在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发表70周年纪念活动论坛所说的那样,我们对两位美国总统候选人并没有特定的偏好。第一,选举是美国人的内政,干预内政不是中国的传统,中国从来不干预他国的内政。第二,这是美国人自己的选择,相信美国人能够选举出充分反映他们偏好的候选人。第三,不管谁当选,我们都希望新总统选择和平与发展,而不是暴力与战争。不管谁当选,如果是站在世界和平发展一方的,中国就和他站在一起;如果是站在暴力和冲突一方的,中国肯定要反对他。在国际舞台上,中国的核心偏好是和平与发展,这是作为大国的责任所在。


2024美国总统选举的候选人(图源:华盛顿邮报)





对话郑永年

PART TWO


邀请嘉宾:郑永年教授

本期主持人:王希圣 袁浩延 冯箫凝

对话时间:2024.06.25



大湾区评论:


本次总统辩论中,我们注意到特朗普和拜登对于中国相关问题的直接交锋并不算多。对于这一现象,您有何看法?


郑永年:

近年来在中国问题上,民主党和共和党之间的分歧其实并不显著。双方对中国的争论点都相对浅显,这样的分歧在辩论中已经难以激起公众的兴趣。特朗普与拜登在对华政策上虽有侧重点和手段的不同,无论是贸易战、地缘政治博弈,还是意识形态对立,整体上都已将政策推向了极致,更多只是围绕手段、强硬程度或理性与否的细微差别展开。


相对来讲,美国今天面临着诸多更为紧迫的外交问题,如俄乌战争、以巴冲突等。相比之下,“中国”这个主题在美国更像是被一些政客人为制造的“稻草人”,其实际影响被过度渲染。因此,我们应保持理性,要有定力,不必对美国政客的言论过度反应,在政策上要强调“战略忍耐”,不要发生直接的、公开的冲突。毕竟,美国已深陷多场冲突,再开辟新战场对其而言并非易事。


2021年5月,位于加沙城的美联社和其他媒体的办公楼在遭到以色列袭击后倒塌(图源:美联社)


大湾区评论:

本次总统辩论中,特朗普和拜登两位总统对于战争的看法存在显著差异。比如对美国在阿富汗的军事行动、俄乌冲突和中东局势等问题,两位总统的观点和处理方式上都存在诸多分歧。那么,对于未来世界和平的走向,这两位总统对战争的不同理念将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郑永年:

我并不认为这两位总统会公开明确地表达他们对战争的全部看法,因为战争决策往往受国家利益驱动,而非个人情感的简单反映。这场辩论更像是执政党与在野党之间的策略交锋,而非纯粹的个人观点展示。此外,在美国的总统选举中,政策的promise(承诺)和delivery(执行)是两码事,一旦某位总统上台执政,之前承诺的政策往往会因实际情况而有调整,甚至会有相反的政策。


但是,我觉得特朗普有些判断是对的,美国的过度扩张,造成其负担过重。所以,大的趋势是需要收缩美国在国际事务的战线。只是特朗普是“激进主义”风格,直接通过“退群”来减少美国的海外投入,而拜登政府则采取了“渐进主义”方式,试图通过重新结盟来维护美国的国际地位。但是,即使是拜登的“美国回来了”政策也在很大程度上减少了美国的海外投入。因此,尽管看起来两位总统“争来争去”,在政策和策略上存在差异,但他们都清楚地认识到美国国家利益的核心所在。不过,经验地看,由于美国在全球范围内的利益深度嵌入,真正的“全面撤退”是很难做到的。


据美国国会预算办公室估计,2020年到2050年美国公众持有的债务将不断膨胀(图源:美国国会预算办公室,数据更新至2020年9月)


大湾区评论:

当建制派所代表的国家遇到民粹主义浪潮,且这种浪潮与大众所强调的国家利益发生冲突时,您认为有哪些可能的解决方法?如何看待这种情况下国家未来的发展方向?


郑永年:

国家利益并非一个抽象的概念,它实际上是社会整体利益的集中体现。在美国,如何界定国家利益成了一个关键问题。


全球化常被视为美国的国家利益之一,但实际情况是的受益者往往只是一小部分人——特别是资本阶层,大多民众并未获得相应的利益。国家利益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要看谁拥有更大的话语权。历史地看,国家利益也就是统治阶层所界定的利益。


然而,随着社交媒体、新媒体的兴起,普罗大众也有了表达不满和诉求的渠道。这迫使统治阶层在某些方面需要重新思考国家利益的界定。


值得注意的是,国家利益并非一个固定不变的概念,而是随着时间和情境的变化而不断流动和演变的。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对国家利益的理解就存在差异,不同族群对国家利益的认知也是不一样的。


1999年,西雅图的反全球化抗议者(图源:美联社)


大湾区评论:

自去年3月的民意调查以来,一个明确而持续的趋势是,广大选民普遍表达了对特朗普与拜登之间再次对决的厌倦与反感。然而,尽管民意如此,但既得利益格局已根深蒂固,两位总统再次对决很可能在最后出现。这是否会导致社会情绪的进一步激化,引发类似于法国那样的革命?


郑永年:

近代以来,西方的革命是有周期性的。不仅商业、经济有周期,在政治上,革命也存在着周期性。历史地看,18世纪以来的革命,从早期的原始资本主义到社会主义运动,再到美国六七十年代的民权运动,每一次都伴随着深刻的社会变革和利益重新分配。甚至特朗普的上台,也被一些人视为一种革命性的力量。革命有不同的程度,内战只是其中的一个极端。


在西方政治学的研究中,社会运动和抗议活动往往被视为西方政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西方的民主制度的变化并非如某些理论家所描绘的“和平过渡”,而是充满了各种社会运动和抗议运动的推动。女权运动、黑人民权运动等,都是通过长期的斗争和努力,并不是仅仅通过一张“选票”加以改变的。


对于“革命”,所有国家都存在着类似的逻辑:要么进行自我革命,要么就会被革命。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以来,全球范围内发生了多次重大的社会运动,其中包括了“占领华尔街”、“黑命攸关”(BLM)以及最近西方围绕着以哈冲突的抗议运动。虽然这些运动的直接起因可能各不相同,但它们共同反映了社会深层次的诉求和矛盾。事实就是如此,当利益固化之后,其他手段很难去改变,仅仅依靠选举和选票来改变阶级利益是远远不够的,只能通过革命的形式去改变。这些运动不仅是美国乃至西方社会体制内的一种自我调整机制,更是社会阶层之间寻求平衡和公正的重要途径。


2024年4月,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洛杉矶的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 (UCLA),支持加沙巴勒斯坦人的抗议者和支持以色列的反抗议者发生冲突(图源:路透社)


大湾区评论:

在当今世界,平等、公正已成为广泛接受的价值观,当人们发现理念与现实不相符合,面临不平等、不公正对待的时候,就会诉诸行动。


郑永年:

是的,以哈冲突、美国社会的种族问题,以及全球范围内的民粹运动,都深刻反映了价值观的冲突。这种冲突不仅仅是表面上的种族或宗教分歧,更是深层次的文化、经济和社会结构问题的体现。在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之间,除了领土争端外,还涉及双方对各自历史、文化和宗教的坚守与认同。而在美国,少数族裔,尤其是黑人群体,往往面临更加严峻的经济和社会层面的困境。


进一步说,文明的冲突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价值观的冲突。不同的文明有着各自独特的信仰、道德和价值观,这些差异在全球化时代愈发凸显。当不同文明相遇时,如何尊重彼此的差异,寻求共存共荣的路径,是值得思考的问题。


2020年6月20日,抗议者在美国俄克拉荷马州塔尔萨参加示威活动(图源:新华社)


大湾区评论:

卢梭强调“众意”和“公意”的区别。从美国的现行选举制度来看,似乎美国的选举人团制度的设计并非完全反映众意。那么到了现在21世纪,这一制度是否需要改革?如果按照众意的呼声,废除选举人团制度,转而变成一人一票的选票制度,是否可能会使得美国选举制度变得更糟糕?


郑永年:

选举人团制度,其根源可追溯至“精英民主”与“中产民主”的理念。然而,随着“民粹主义”的兴起,“民粹民主”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们还没有真正地搞清楚。


改革制度是很困难的。首先,旧的制度已深深植根于现行体制之中多年,变革往往会伴随着巨大的阻力和挑战。怎样发生?如何发生?谁来推动?


另外,即便真的实现了改革,实行了“一人一票”的直接选举,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了吗?在投票过程中,民众往往对“民主”是什么都没搞清楚。卢梭强调的“众意”是什么?“公意”是什么?举个例子,我只认同特朗普的一个政策,不认同他另一个政策,这种情况还好办。那如果他5个政策里面,我认同他的3个政策,不认同其他2个政策呢?如果一件事情,存在51%的利益和49%的利益,49%的利益还是少数吗?所以“民主”对于很多人来说还是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在实际投票中,投票过程中往往掺杂着许多非理性因素,如候选人的外貌、个人魅力等。西方国家在竞选过程中,经常会利用一些方式来“蛊惑人心”,甚至操纵舆论,这使得投票结果往往难以完全反映民众的真实意愿和政策偏好。


2023年11月,美国弗吉尼亚州福尔斯彻奇,一名选民在选举日当天在一个投票站投票(图源:路透社)


大湾区评论:

Project 2025是共和党人为特朗普重返执政提出的计划,包含一揽子内政外交政策,其中就包括了非常激进的对华政策。不同于民主党人对“脱险”的认同,Project 2025认为脱钩不仅可能,而且必要。您如何看待Project 2025对特朗普重返执政的影响?未来的中美关系是否会面临美国对华激进政策的挑战?


郑永年:

美国面临的核心挑战在于其内部问题。美国政客认为,将内部问题外化,就能解决内部问题。但实际上,外化并不能解决任何内部问题,这是基本的逻辑矛盾所在。因此,人们担忧的并非美国对中国采取极端政策,而是美国是否有能力解决其内部问题。


实际上,无论拜登还是特朗普,还是其他人上台,他们都必须直面美国内部的种种问题。中国作为外部因素,并非美国内部问题的根源,而激进的对华政策反而可能加剧其内部矛盾。


我们中国人已经把这个逻辑搞得很清楚,我们需要一个和平的国际环境进行内部的现代化建设。我们追求的就是凯恩斯主义的“两个平衡”——在内部,是经济发展和充分就业之间的平衡;在外部,是国际贸易的平衡。我们的目标就是把我们自己的事情做好,中国人把自己的事情做好,这是对世界最大的贡献。


相比之下,美国似乎陷入了错误的思维模式,试图通过制造国际问题来掩盖内部问题。美国的强大需要通过内生的强大。但是美国现在当霸权当惯了,走向了相反的思路,这个思路只会让美国的问题更加恶化。历史地看,苏联的解体并非外部力量所致,而是内部矛盾的累积和爆发。能打败大国的只有大国自己。美国尚且“搞定”不了一个阿富汗,如何“搞定”中国?


我注意到,有声音认为莱特希泽(Robert Lighthizer)等强硬派可能重返政坛,但这并不改变我对美国内部问题的基本判断。无论政策口号如何响亮,如果不能有效解决国内问题,都是空谈。大国之间的兴衰往往取决于自身实力和国际环境的变化,而非单纯的外交策略。


有人提到中美俄“新三角关系”——三国的实际状态和“中美苏时期”有相似之处,只不过是各自的位置有所变化——美国更像昔日的苏联,而中国则更像曾经的美国。我觉得这个说法很有趣,值得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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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内容为《大湾区评论》编辑组根据与郑永年教授的访谈内容整理而成。


GBA 新传媒

文稿整理 | 王希圣 冯箫凝 

排版 | 李嘉欣

初审 | 周宇笛

终审 | 冯箫凝 袁浩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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