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春雷
踏入眉山三苏祠时,正是仲夏。青石板路被夜雨洗得发亮,檐角垂落的铜铃在微风里轻响,像在重复千年前某个寻常的清晨。这座川西庭院藏在市井深处,朱门内的那棵荔枝树绿得淌水,为数不多的荔枝羞涩地躲在叶子后面,生怕被顽童用竹竿拍落。恍惚间,竟分不清是今人寻古,还是古人在时光里等一场相逢。不由念起子瞻离开这棵荔枝树22年后写给友人的诗句,“荔子已丹吾发白,犹作江南未归客”。
不能不说那口苏宅古井。井口爬满青苔,石壁上“百坡井”三个字被摩挲得温润。讲解员说,这是苏家日常汲水的地方。我俯身望去,井水清冽如镜,映出天光云影,也映出自己疲惫不堪的脸。或许某个清晨,少年苏轼曾在这里打水,桶绳晃悠着搅碎晨曦,他哼着乡曲转身,衣袂扫过井台的青苔,说不定和我此刻的脚印叠在同一个位置呢。
穿过前厅,便来到了飨殿,这里是供奉三苏父子塑像的地方。苏洵居中,器宇轩昂,苏轼和苏辙分立两侧,神情庄重。看着他们的塑像,我不禁想起他们的诗词文章,那些流传千古的佳作,至今仍熠熠生辉。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他们在堂中吟诗作画、谈论时政的场景,他们的才情和智慧,如同璀璨的星辰,照亮了中国文学的天空。
穿过月洞门,便是苏洵读书的“来凤轩”。窗下的木桌摆着泛黄的线装书,砚台里仿佛还凝着未干的墨。想象那个屡试不第的中年人,在妻儿熟睡后挑灯夜读,笔墨划过纸页,和窗外的虫鸣融为一体,之后归于巨大的沉寂。他或许也曾烦躁地推开窗,望着沉沉夜色叹气,却不知多年后,自己的文章会震动朝野,更不知两个儿子会把苏家的名字刻进历史的脊梁,上演出一门父子三词客,千古文章四大家的传奇。
最热闹的是“启贤堂”前的庭院。几株古柏遮天蔽日,树龄已逾千年。树下暑假游学的小学生围着石桌临摹书法,稚嫩的笔触写着“大江东去”,墨汁溅在青石板上,像极了苏轼笔下“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的意象。一位白发老者正给孩子讲“雪堂”的故事,说苏轼在黄州开荒时,顶风冒雪筑起茅屋,却在堂中写下“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阳光透过柏叶的缝隙落在老者脸上,他眼角的皱纹里,竟盛着和苏轼相似的豁达。
转过回廊,忽见一汪荷池。荷叶田田,锦鲤在水中游弋,池边立着苏轼的石像。他长衫飘飘,手持书卷,目光越过院墙望向远方,那眼神里有少年出川的意气,有乌台诗案的惊魂,有黄州惠州的困顿,更有“也无风雨也无晴”的通透。我站在池边良久,看荷叶上的水珠滚落,忽然懂得,所谓伟大,从不是金戈铁马的辉煌,而是历经磨难后,依然能对着生活微笑的勇气。
临别时,在祠堂的文创店看到一枚书签,上面刻着苏辙的句子:“老去读书随忘却,醉中得句若飞来。”想起苏家父子的故事,他们一生宦海沉浮,却始终以笔墨为舟,在命运的浪涛里载酒而行。这座庭院里的一草一木,井台石阶,都浸着文脉的沉香——那是对文字的敬畏,对生活的热爱,对苦难的超越。
走出朱门,市井的喧嚣涌来。回头望时,正午的太阳正为三苏祠镀上银边,檐角的铜铃又响了,这一次,我分明听出了穿越千年的回响。眉山的风里,永远飘着苏家的墨香,那香气落在每位游客的衣襟上,提醒我们:人生纵有起落,总要活得像三苏一样,有温度,有筋骨,有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