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砾与星辰:敦煌采诗官的诗性叙事

宝安湾
07-04 08:26
摘要

林苒


我偶尔会读一读《诗经》,聆听2500年前的先民们在田间水边岸上吟唱着的歌谣,从背后窥见每年奉天子之命在田间闾巷收集歌谣的采诗官身影。他们摇着木铎,收集、甄别、整理、正乐律、成册,一番运作,何等的浪漫与诗意。


一天,我阅读荣新江教授的书籍《满世界寻找敦煌》,翻开书的第一页,油墨的气味里仿佛混着旧纸库的尘埃味,阅读时能闻到河西走廊沙漠干燥气息的奇特味道——我看到了一位当代采诗官的身影,他正在做着与2500年前采诗官同样的工作:作者用40年光阴在全球版图上勾勒出敦煌文献的星图,那些散落在11个国家、48座城市的残卷,像被风吹散的沙砾,却在他的笔下重聚成照亮文明的星辰。如今,这本被时光磨出毛边的书里,那些关于敦煌文明的沙砾与星辰,穿越时空,落在我的枕边、案上、桌前。


2024年7月,我拄着拐杖前往英国看望在伦敦大学学院读硕士的女儿。在大英博物馆,敦煌壁画撞入眼帘,流落异乡的她们在恒温玻璃柜里的绢帛墨迹泛着幽蓝微光,此刻像漂泊的魂,让我在震撼中满是酸涩:文化的根脉,不该这般离散。如今,当我翻阅《满世界寻找敦煌》看到作者在大英图书馆初见敦煌文书时,突然明白:那不仅是千年抄经人的指尖余温,更是文明在异乡的静默心跳。斯坦因带走的经卷、王道士旱烟袋磕开的洞窟、巴黎老馆员白手套下的残片——这些被时光揉皱的褶皱里,藏着藏经洞僧人的守护、探险家的叩问与学者的坚守。


这是一场关于学术的虔诚之旅,整本书都透着诗性的艺术微光:在柏林国家图书馆的库房里,一卷被虫蛀的《金刚经》残片让作者喟叹“蛀洞排列成不规则的星图,恰似敦煌夜空的北斗”。这并非浪漫化的灾难叙事,而是文明伤痕的诗意转化——当虫蛀的孔洞成为时空的标点,当断裂的经卷成为历史的残章,学术追寻便成了将碎片拼贴成星图的艺术行为。就像唐代经卷上的云纹,文明的伤口在时光沉淀中终将成为另一种艺术,等待后来者以敬畏之心解读。


没翻阅之前我在想:当王道士用旱烟袋磕开敦煌墙壁时,那些堆积如山的经卷发出的声响,该是怎样一种沉默的惊雷?然而,高明的作者没有渲染悲情,只是平静地记录着各国探险家带走文献的具体数字与重量,却在字里行间渗出一种文明被分割的疼痛,仿佛看见一幅传世名画被利刃割成碎片,分别装入不同的行李箱,运往陌生的国度。可当他写到在巴黎图书馆里,借着昏暗的灯光抄录文献的片段时,笔尖又忽然变得温热——那些在异国他乡默默守护文明火种的身影,恰如莫高窟壁画里手持莲花的供养人。


这俨然是一场世界级的采风,既具学术性,又富诗性——作者在东京博物馆的地下库房为一卷《妙法莲华经》蹲守三日,寒气渗入骨髓却浑然不觉;在圣彼得堡对着显微镜比对残片,直到断裂的笔画在视野中自动缝合。这些追寻学术的艰辛作者点到为止,却重点描写了巴黎吉美博物馆寻找《药师经变图》时的细节:作者偶然发现,经书边缘有一个墨点,与另一卷经卷背面的笔触意外重合了,而这饱含着岁月沧桑的墨点,竟然是千年前画师练习笔法时滴落的汗珠。多么奇特的跨越时空的偶然!这次相遇不仅浪漫而诗意,更道破了学术的本质:学术,不是冰冷的考据,而是在时光尘埃里打捞温热的生命印记。就像陶罐肩部的稚拙指纹,敦煌文献的每个墨点都在诉说:文明的传承从来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无数个“人”的接力——是藏经洞僧人封存经卷的深夜,是中国学者在巴黎图书馆昏暗灯光下的抄录,是当代修复师用传统颜料临摹壁画时的专注眼神。


这,更是一首摇着木铎唱响的学术诗,在学者的偏执与痴狂中照见文明火种。


作者为了查找一卷疑似敦煌文书的残片,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堆积如山的资料柜之间穿梭,直到黄昏降临,忽然在某个角落看见一缕阳光透过气窗照在纸页上,灰尘在光束里飞舞,宛如经卷上的飞天正在破壁而出。这种将枯燥的学术研究与诗意瞬间结合的叙述,让我忽然理解了何为“癖与痴”的学术精神。那是学者对学术领域抱持的特殊癖好与痴迷执念,他们专注于自己的专业领域,在重复性的研究中孕育洞见,在超越功利的纯粹热爱中突破常规认知边界,以偏执式的探索,于细枝末节处催生学术的突破。这种“癖与痴”既是执着的,又是开放的:当作者写到法国总统归还韩国文物的轶事时,笔触里带着一丝期待——那些流散在世界各地的敦煌文献,是否也有回归的一日?但他很快又写道,更重要的不是物理上的回归,而是让敦煌文化在全球范围内获得理解与尊重。这种对文明传播方式的思考,俨然是文明的年轮与现世撞击中发出的回响。


合上书页时,窗外的夜色已经很深了。书桌上的台灯在纸页上投下圆形的光斑,恍惚间像是莫高窟里的藻井图案。作者在结语中说“敦煌学的意义,不仅在于还原历史,更在于让被时光掩埋的智慧照亮现代人的精神世界”,一语道破追寻的终极意义。当德国学者背诵《金刚经》梵文原句,当东京课堂上响起敦煌变文的日语吟诵,当莫高窟的数字化工程让壁画衣带在屏幕上飞舞,当英国老馆员与中国学者说“这是你们中国的宝贝,我们替你们保管了百年”,而中国学者回答“不,这是人类共同的遗产,只是暂时流落在此”时,揭示了文明的真谛:重要的不是物理上的“回归”,而是让敦煌的精神火种在不同土壤中生根。就像沙漠旅人心中指向敦煌的星辰,每个读者也在书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文明坐标——那是对跨越时空的精神共鸣的敬畏,是对“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敦煌”的确信。


作者用40年时间完成的不仅是一部敦煌文献的寻踪录,更是一场关于文明存续的哲学思考。当沙砾聚成星辰,当碎片拼贴成历史,我们终将明白:所谓“敦煌学的世界性”,正是无数个“偏执”的学者用生命热度焐热文明残片的过程。而每一个翻开这本书的读者,也在这场纸上的朝圣里,让被日常琐碎覆盖的精神光芒,重新在灵魂深处苏醒——这或许就是《满世界寻找敦煌》最珍贵的馈赠:让散落的沙砾在文字中归位,让文明的星辰永远照耀人类的精神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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