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启键
当我沉醉于音乐的意境,有时会闪出一个念头:音乐是什么?我一直找不到答案。
接触汉乐,是在上世纪80年代末一次前往大埔平原五家輋,采访数十村民农闲之余钟情“和弦”的“汉乐村”。1962年被命名为“广东汉乐”的民间音乐,是广东三大乐种之一,在大埔有着深厚的人文基础。古县志记载:“埔之风俗,家诵户弦或比屋弦书。”历史上,大埔几乎村村有“弦馆”。大埔客家人“下南洋”,还把汉乐带到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广东汉乐被列入第一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后,大埔被文化部授予“广东汉乐之乡”。我几年前写的一篇散文《一滴敢报江海信》最后一段文字,被广东汉剧传承研究院的专家钟礼坤先生当作歌词用汉调音乐谱曲,竟然成为颇有客家特色的歌曲受到喜爱。
认识在深圳投资的港商罗育平先生已有多年,偶尔我们会切磋乒乓球,日常间,他向我推介汉乐演奏视频。我获知他是“汉乐迷”,常醉心于弦乐演奏。特别是2023年5月广东省第十届中国民族乐器大赛上,大埔女子汉乐团参赛的节目《落地金线》荣获金奖后,育平更是喜形于色。他再三向我推介大埔女子汉乐团成立15周年来的成长与体会,让我对这位老兄如此痴迷汉乐产生好奇。
作为梅州市和大埔县政协港澳委员,育平与同为政协委员的大埔乡贤极力通过文体促进会促进汉乐、汉剧在深圳的交流发展。老一辈的汉乐传承人日渐变老,而培养以学生为代表的新一代汉乐新秀又因学业、工作等原因留不住。从2007年开始,他和宣传部、文化局等负责人在遴选核心骨干过程中发现,以教师为主的中年妇女汉乐爱好者,可以成为传承发展汉乐可靠而坚实的力量。于是,2010年,大埔县女子汉乐团宣告成立。
客家族群在漫长的五次大南迁历程中,妇女在其中起到了极为核心的作用。在客居生活中,客家妇女形成的家头教尾、田头地尾、灶头锅尾、针头线尾的“四头四尾”的生活特点,温暖地支撑着客家人开疆拓土、异乡打拼的烟火日常。女子汉乐团选择中年妇女为主体,因为其“顾家”。她们家在大埔、事业也在大埔,心绪稳定,一旦爱上汉乐,便能坚持下去。成员以在职的教师为主,还吸纳了医生、公务员、企业主、家庭妇女等共同组成。
许多成员刚进入汉乐团时,是零基础的,有些连简谱都不识。既已饱含热情入团,老团员便耐心施教,激发新人克服困难。一位新团员入团不久,女儿学习成绩下滑,家婆和丈夫都不理解、都怪她,数落她“不务正业”,将来女儿考不上大学“酿疙刹”,她只好抽空到娘家练琴。后来,女儿很争气考上了大学,她也庆幸自己坚持下来,成为汉乐团的多面手。另有一位团员,工作和家庭均在离县城30多公里外的老县城茶阳镇,每周日下午前来排练,均由丈夫驾车接送。
女子汉乐团成立至今,已先后拥有1000多名团员,长年保有平均年龄约45岁的百名成员。纵使因年纪、身体、家庭等原因离开汉乐团,她们也把在汉乐团的历练及音乐修养,把团队里的“团结、奉献、坚持、创新”精神和汉乐文化的精髓,带进了各自的生活。
与深圳大埔商会的许多乡贤一样,育平一直呵护着汉乐团的成长。他们不仅在资金上支持,对女子汉乐团如何规划管理、拓展市场形成造血功能、进一步推广客家文化等方面,更是倾注了情感与智慧。汉乐团设在大埔县老干部第二活动中心,这显然是得到政府支持的。但作为社会组织,其日常经费是必须自筹的。且不说其设施更新和排练费用产生,单是八大类乐器,每周两个课时每个课时120元,每个月近8000元的培训费,是少不了的开支。培训是个人成长与团队发展的关键。她们必须精打细算、开源节流以保证做到“培训不断、标准不降、团队不散”。因此,育平与团队参照企业代管理模式,以确保汉乐团日常运作规范、团队充满生机、节目推陈出新,影响日益扩大。
广东汉乐与中华民族传统的艺术品类一样,有其特有的艺术魅力。汉乐在大埔有文字记载的历史长达700年,既保留了中原音乐特点,又与岭南民间音乐如打八音、中军班音乐等融合,还吸纳了潮汕大锣鼓等成分,分成丝弦乐、清乐、汉乐大锣鼓、中军班音乐、庙堂音乐等五个大类,有着独特而完整的音乐体系。目前已整理出版的《广东汉乐曲目集》共有曲目826首,一直流行于粤东、闽西、赣南以及海内外客家族群中。在其传承历史中,涌现了乐圣何育斋、客家筝一代宗师罗九香、著名汉剧艺术家管石銮等宗师领军人物。
出身于汉乐世家的钟礼俊,八岁起便随爷爷学习汉乐头弦演奏。其在广东汉剧传承研究院长达41年的职业生涯,一直致力于汉剧汉乐的传承发展,是广东汉剧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他惊喜地发现与许多汉乐爱好者社团或弦乐伙局不同,大埔县女子汉乐团成立以来,有其专业水准的定位和积极培育新人的愿景,便倾其所有给予指导和帮助。他常常自己驾车到培训、排练现场,不计报酬,甚至连吃住都自行解决。汉乐团每一步的成长和节目的屡屡获奖,其背后都离不开这位国家一级演奏家的心血和汗水。“没有后续的传承人,也就没有汉剧、汉乐的未来。”也许,这句话,道出了已届花甲的汉乐汉子的心声。
工尺谱是中国传统音乐记谱方式之一,运用合、上、工、尺等独特字符密码,将旋律、节奏编织成独有的音乐语言。这个濒临失传的曲谱,经钟礼俊编配指导,大埔女子汉乐团把工尺谱《绣荷包》演绎得活灵活现。聆听抑扬顿挫的吟唱和细腻的丝弦演奏,客家少女静坐窗前一针一线在荷包上绣织花鸟寄托牵挂与祝福的场景,跨越千古岁月淋漓尽致传递着客居他乡的浪漫。团员们由此体验到由业余到专业水准的提升与韵味。
虎山麓同仁路上的湖寮老街,仍保留着骑楼式街铺,散发着千年山城的古朴气息。徜徉其间,不经意会走进正进行弹奏吹唱的铺面,当地人对这种由汉乐爱好者组成的和弦班组叫“私伙局”。据介绍,在虎山市场附近150米半径内,便有六个“私伙局”。不必在意其是否正进行网上直播,也不必害怕惊扰他们,靠近站着或进去茶桌旁坐下来品茗赏乐,他们都会按部就班地演奏。
《迎仙客》《迎春曲》与客家人的热情好客一样,让人欢喜。《柳叶金》里的“五缓”节奏雍容典雅,《寒鸦戏水》里的宁静嬉戏,《翠子登谭》里鸟儿捕鱼时的怡然自得,均有极高的表现张力和优雅音韵。《平湖》里月色下的美景良辰,《蕉窗夜雨》里的诗意,有客家人对生活的热爱。《怀古》《过江龙》《浪淘沙》等曲目,运弓如行云,走指如流水,动静相宜,充分彰显了客家人追本思源、奋发进取的思绪与激情。
广东汉乐中丝弦乐的主奏乐器有头弦、提胡(二胡)、扬琴、椰胡、笛子、洞箫、三弦、琵琶、阮、古筝等。每次欣赏汉乐演奏,我觉得提胡拉出来的音色明亮清脆、音质柔润委婉,与其他各类乐器相互调配,形成张弛有度、柔中有刚的和谐合奏。只要细心倾听,会发现坐在前排的琴师那把体积最小的弓弦乐器——头弦,发出的声音高亢尖锐、穿透力特别强,即使环境嘈杂,那清脆悦耳的声音也能有很高的辨识度。客家人把此用竹木、蟒蛇皮、丝线做成的乐器叫“吊圭子”,是广东汉乐独有的特色乐器。此乐器源于古代徽戏早期使用的“徽胡”,徽戏不用徽胡而改用京胡后,只有广东汉乐还在使用这种在演奏时用作领奏、主导旋律走向的丝弦乐器。
懂汉乐的人都说,头弦虽然小巧,拉好却不容易。就像广东汉乐在大埔,看似普通平常,但要传承发展,把这古老的声音传唱下去,却是艰难的。
闲谈时,我曾问育平什么时候爱上汉乐的。他说,记得是在七八岁的时候,父亲在湖寮老街行医,常有人到店里“和弦”,听着听着,便对这种弦乐感兴趣。有空时,父亲也会教他学拉二胡。他中学毕业后,于1965年开始先后经历了上山下乡、修筑湖银公路、黎家坪水电站,后来成为湖寮公社瓷厂、县五金厂工人,直至1981年随舅父前往香港谋生。在香港当了几年跑街的业务员后,又与同伴合伙兴办染织厂。上世纪90年代中,进入深圳观澜兴建厂房、投资办厂。他坦言,生意做得不大,但自我满足。谈起人生体会,他说,年轻时形成的打篮球、乒乓球和汉乐演奏业余爱好,使自己得益颇多。在人生每个阶段,他都明白要像打球那样付出体力才能长进;要像拉琴那样掌握按指揉弦和运弓力度、速度,才能把握生活的调性、风韵。
无论是言谈举止还是体态肌肤,育平都显得年轻,全然不觉得其已届78岁。偶尔他会用“惭愧”二字来调侃自己的年纪。一旦讲到汉乐,他神采飞扬。他说,他与女子汉乐团是双向感动与奔赴。尽管汉乐演出不卖座,不受新一代受众看好,即使再出名,也无多大商演价值。但他对自己每年要资助,还要用老脸去“化缘”并不觉得难堪。正是有着育平及大埔当地领导、爱好者的支持与付出,建团以来“三驾马车”罗启煊、蔡葵、林锦旋无怨无悔的埋头苦耕,后任团长林红霞等的激情迸发,汉乐团得以茁壮成长。近年来汉乐团已接纳了“90后”新团员,他甚为欣慰。他希望乐团后继有人、生生不息,并表示“会坚持下去,直至做到不会动”。说这番话时,我看到他嘴角轻微颤动和镜片后泛着的泪光。
音乐是感性的,其意蕴是无法用语言表述的。古老的汉乐,就像思维着的声音,从古代的中原大地,带着儒家礼乐文化,越阡陌、跨峻岭,在粤东大地扎下根脉。如同客家人固执保留客家母语的世代传承,汉乐和汉剧,在以梅州为大本营的客家地区,持续着其古而不旧、老而不衰的生命力,也如同梅江、汀江、梅潭河乃至韩江丰沛的水源,润泽着一方水土人文。
在大埔女子汉乐团,我看到了许许多多喜形于色的面孔。平日里,她们忙碌于职场的环节,操持着琐碎的家务,照料着家中老小,日渐焦枯的容颜有着油烟的痕迹,粗糙的双手带着劳作的僵硬。一旦进入培训、排练、演出,又变成了心灵手巧的少女,洋溢着青春气息。在汉乐的世界里,她们体验着韵律的美学,疗愈着青春易逝的伤感,享受着纯粹的幸福快乐。
有人说,音乐可以延缓衰老。爱好者就是在汉乐中获取心境的安宁和精神的愉悦。大埔县于2019年荣获“世界长寿乡”称号,有研究人士把许多人在汉乐演练中养成的好心态,当作长寿的一个原因。
一次交流时,我说:“育平兄,你就是大埔女子汉乐团那把头弦。”他连忙自谦地说:“头弦只有一把,但对乐团有核心贡献的引领者还有好多,我不能贪功。”
汉乐名曲《百家春》表现古时候客家山民丰收后的喜悦、热烈场景。乐手们在演奏第三节时,头弦用高昂的音质,快速地引领欢天喜地的快节奏,逐渐把乐曲推上高潮。我想,有那么人多辛勤耕耘着,汉乐会持续地迭代升级,以其独有的格调,在中华民族传统音乐的大花园中,常开不败,绚丽多彩。
建置始于1600多年前东晋义熙九年的大埔县,面积达2467平方公里。在这片层峦起伏的山区间,活跃着数十支汉乐社团队伍,其演奏活动点多达200多处。大埔县女子汉乐团在15年间的崛起,如同在大埔汉乐大家庭中打造了一把亮丽的“头弦”。
“尔等女辈不甘庸,欲与男儿较雄风。心诚意笃非遗志,巾帼气宇贯如虹。”育平曾给汉乐团赋诗一首。融入时代脉搏的汉乐,那把“头弦”揉进了女性坚忍、柔韧、执着的力量,音色更润泽、旋律更充盈、格调更温馨。
古人在“岁月催人老”的诗句中道出了时光流逝的紧迫,而又以“日日见花开”说出了从爱好中源源不断获得审美意趣、把握当下保持快乐的追求。
青山叠叠、绿水悠悠。“头弦”依旧清脆透亮,爱汉乐的女子是那么怡然自得。头弦很古老,情怀不能老,不会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