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维维/文
每每读到卞之琳的《断章》,我就渴望成为那个站在桥上看风景的人,不经意间也能成为他人眼中最动人的风景。这种想象,源于我对桥的某种执念。生长在极北之地的我,对桥的认知几近空白。家乡的土地广袤无垠,目之所及皆是平坦的土地,桥的身影难得一见。记忆里最深刻的“桥”,不过是人们在水泡子上,用石头、砖块和木板临时搭建的简易通道。每走一步,都伴随着令人心惊的摇晃。那时的我天真地以为,天下的桥都是这般模样。
然而,江南的桥,那些藏在唐诗宋词里的枫桥、二十四桥,却像种子般在我心中生根发芽。随着时间流逝,这份念想愈演愈烈,渐渐酿成一种独特的乡愁,那是对从未谋面的“故乡”的思念。
暮春时节,我终于踏上了魂牵梦萦的枫桥。桥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可当我真正站在桥上,心中却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惊愕。这就是我心心念念的枫桥?它没有城市里的虹桥那般色彩艳丽,也没有港珠澳大桥那般气势雄浑壮阔,不过数十步便能走完。我不禁疑惑,它究竟凭什么,引得无数文人墨客深情题咏?
我缓缓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那些被岁月磨出凹痕的石阶,忽然,桥下传来一声悠长的“吱呀”,一艘乌篷船正缓缓穿过桥洞。船娘站在船头,竹篙轻点水面,蓝印花头巾随风摇曳,银镯子在腕间叮咚作响。她载着满船游客的惊叹,将桥影揉碎在粼粼波光之中,与欸乃的水声相互应和,悠悠穿过爬满青藤的桥洞。
河畔,捣衣妇人的木杵起落间,惊飞栖息的白鹭,掠过雕花窗棂。临河的店铺在“吱呀”声中卸下厚重的木门板,卖油纸伞的阿公将褪色的蓝布帘挂起,隔壁糕点铺飘来青团的甜香,与卤肉摊的肉香交织缠绕。这一刻,我恍然大悟:江南的桥,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存在,而是深深融入了寻常百姓的烟火生活。它接住了阿婆劳作时滴落的汗珠,收藏了孩童嬉戏时遗落的童谣,就连桥缝里钻出的野草,都记得谁家的窗棂曾飘出《牡丹亭》的婉转唱段。
江南的桥,星罗棋布,散落在古镇水畔,每一座都承载着独特的故事。张继赶考途中,枫桥成了他命运的转折点,一首《枫桥夜泊》,让这座桥名垂千古;西湖的断桥,断了世俗的阻碍,却断不了白娘子与许仙的缠绵情丝,他们的故事在此生根发芽,令无数路过的人心生向往。在桨声欸乃中,石桥宛如一支横卧的长笛,奏响江南的婉约与惆怅,朦胧了多少人的情思。
在深圳,我见到了另一种桥。远远望去,那红色的桥身如一条飘逸的丝带,凌空飞架,鲜艳夺目,似在诉说着新时代的活力与激情。走在桥上,脚下是现代化的步道,身旁是葱郁的山林,远处是高楼林立的都市。这座红桥,巧妙地连接着自然与城市,传统与现代,它张扬而热烈,充满了生机与活力。人们纷纷来此打卡,希望讨个好彩头,他们脚踏红桥,心揣祝福,祈求走红运、遇鸿福,过红红火火的好日子。站在桥上,让人不禁感叹时代的飞速变迁,也看到了桥在当代社会中全新的使命与意义。
泸定桥的铁索,透着彻骨的寒意。那些粗粝的铁链上,仿佛还留着当年红军战士攀爬时的指痕。我闭上眼,想象着他们赤脚踩在晃荡的铁索上,身下是咆哮的大渡河,耳边是呼啸的风,那一刻,我的心中充满了敬畏。忽然明白,有些桥承载的不只是脚步,更是一个民族的脊梁。还有那些临时搭建的浮桥,那些用血肉之躯筑起的“人桥”,虽然早已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但它们用身体拱起的桥影却永远留在了我的心里,成为一座不朽的精神丰碑。
原来,这世上的每一座桥,或朴素,或壮美,或承载着厚重的历史。从独木桥到跨海大桥,从现实之桥到心灵之桥,从人间到天上,都在讲述着不同的故事,承载着人们的情感与希望,在岁月的长河中,勾勒出一道道独特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