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远就嗅到一股芬芳,裹着清冷的气息,穿过阳光的缝隙,扇着翅膀一路飞来。我知道,那是腊梅花的味道,馨香扑鼻,润泽肺腑,是一种性灵独特、凛然不可侵犯的香。
我老家栽种了几丛,都是由一根纤细脆弱的枝干起步,经过数年积累沉淀,生发出数根笔直高昂的枝条簇拥成丛,进而壮大成林。我欣赏腊梅树的气质和神韵。
腊梅花开的时候,天空很亮,就像有很多透明的雪堆在遥远的头顶,把空旷的天宇映衬得白晃晃的耀人的眼。或许天空的亮是腊梅花的金黄映射所致,就像金色的阳光铺满大地的时候,天空的亮宛若蓝蓝的发着光的水晶。
我习惯踱到树下,透过一枝枝繁花,聆听那些窸窸窣窣的叶语,看见天空的眼睛透彻深邃,像一汪波平浪静的湖,所有的影子都沉没在浓郁的深蓝里,兀自招摇,兀自悲欢。我也会习惯性地打开窗户,让四面八方的风把满世界的香邀请到我屋里来做客。屋子里有熊熊燃着的炉火,有汩汩冒热气的茶汤,有依偎在脚旁慵懒打着哈欠的猫咪,有在阳台起伏跳跃的朵朵阳光。我依偎着世间温暖的物事,陷入热气腾腾的遐思。
妻子的奶奶上过旧式学堂,也跟随家族兄弟辗转到城市求学多年,后阴差阳错农村一辈子。她在繁忙的劳作之余,仍爱读些闲书,喜栽花种草,把简陋洁净的小院打理得四季青葱花果飘香。炎炎夏日的午后,奶奶摇把蒲扇,坐在水杉树的浓荫里,手捧一卷厚厚的磨了边的书本,伴着声声蝉鸣,沉浸在文字描绘的五彩斑斓的世界里,浑然不觉时间所逝。腊梅花开的时节,奶奶戴着老花镜,踩着嗒嗒作响的缝纫机,制作缝补过年所需的家什。做了一辈子乡村教师如今赋闲在家安享晚年的爷爷烤着烘笼,吧嗒着叶子烟,收听着他那一刻也不离身的迷你型收音机。空荡荡的土屋里,一瓶瓶清水里插着奶奶精心剪回家的腊梅花枝。那些散发着浓郁馨香的眨着眼睛的金黄色花朵,在簇簇花枝间窃窃私语,轻声呢喃,为寒冷的日子带来明亮的希望与温暖。
奶奶在果园的四周遍种腊梅,枝丫高高越出篱墙,老远就能见到它们英姿勃发的身影。隆冬一到,叶片渐渐褪尽,花朵次第开放。满树满枝的花朵,就像怦然绽开的小铃铛,把阵阵清香摇响在每一个晨昏。
奶奶家的腊梅分两个品种。最先开的是狗爪梅(奶奶一直这么称呼)。花如其名,花瓣淡黄、顶端尖锐、形态小巧,类似小狗爪子,在轻轻挠着空气的痒痒。狗爪梅花瓣的内层暗生紫色条纹,宛若狗爪肉垫上长出来的绒毛,忍不住想用手去拨弄拨弄这份柔软。随后开放的便是素心梅。素心梅花形较大,花瓣呈椭圆形,有的向后反卷着,淡黄色花瓣配着玉白色花芯,显得端庄素雅,超尘脱俗。特别是在落雪的日子,腊梅花与雪花的相遇相知,令寒冷的冬天也变得晶莹剔透婉约可人,焕发出别样的神采与光芒。
或许因了两种腊梅的名字缘故,我执着地认为狗爪梅生性活泼,乖巧机灵,甚至它的香味都像小狗那样蹦蹦跳跳、四处溜达、不拘小节。而素心梅则沉稳安静得多,永远像个听话的小学生那样,睁着一双专注的大眼睛,释放着持久、浓烈、悠远的香。
我家腊梅树,就是奶奶在早春时节从根部分出来的植株,由我带回家栽种成活,从而繁衍成我家庭院一道迷人的风景。
我喜欢腊梅,是因为它花色明艳花香浓郁,就像冬日穿破云层的一道道阳光,洒满心田,温暖照亮着心底的每个角落。我喜欢腊梅,更是因为它不惧严寒傲然绽放,尽情释放真性情,自在展现真自我。我敬佩它精神内核里蕴藏着的那份凛冽坚韧的气质。
所以,老家的腊梅理所当然成了我寄托乡愁的所在。其实,还远远不止这些,在曾与我朝夕相处惺惺相惜的童年少年时光中,我所有可以触摸到的细节和过往,都深深掩埋在心里,日复一日发酵升华,成为我成长路上前行的勇气与力量。
那个冬日,我回老家看望爸妈。午后柔软明亮的阳光中,我站在繁花满枝的腊梅树下,听蜜蜂嗡嗡的声音,与阳光一同喧闹嬉戏。
妈妈说,蜜蜂每年都会来,它是能闻到香的。我反问妈妈,蜜蜂从哪里来?它是怎么找到我家的,怎么知道我家腊梅已全部盛开?
妈妈不作答,她痴迷的目光望向我,笑意盈盈,意味深长。妈妈的白发在我眼前轻轻飘拂,一道雪白的亮光像闪电击中我心房。一些从未有过的强烈感受潮涌而至,刹那间让我泪满眼眶。
老家田地、花园、篱栏的花事,我远不如一只蜜蜂敏锐和细致。很多时候,我错过了栀子花粘满露水的清晨,错过了油菜花风起云涌漫过短暂的春天。曾几何时,我忽略了蔷薇花爬过高高的墙头开出云彩般的花朵,忽略了每次离开老家时牵牛花拉扯住我的衣袖,把一串串叮咛与祝福装满我的行囊……
我感谢蜜蜂,它年复一年准时光顾我家的花朵。它飞过爸妈躬耕劳作的身影,飞过爸妈皱纹密布的额头,飞过爸妈倚门翘盼的目光……然后停留、驻足,穿针引线,把一朵朵孤独的花缝缀起来,织出生活的甜蜜与色彩。
腊梅花开,馨香如故,春的迹象早已隐隐而至。爸妈执意让我剪些花枝带回去,他们说,花香会一直伴随着我。
编辑 刘兰若 审读 伊诺 二审 刁瑜文 三审 张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