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食之乡多巧手,锅盔称得上是大作。在我们伊洛河盆地南缘一带,锅盔念转了音,叫锅块,老屋瓦一样厚。先前白面金贵,出手做锅块的人家不多,要是谁家小孩在街上边耍边捉一牙儿啃嚼,路过的人会眼梢子乜斜,秋波滴溜,暗露“过屠门而大嚼”的馋相——庄户人平素果腹的饼馍,不但厚不及锅块,而且多为玉米面、红薯面或者杂拌儿面烙制。
宝鸡的舅舅有一年回老家,捎来一只西安大锅盔,用我母亲惊喜而略带夸张的话形容,它就像个手磨豆腐的小磨盘!相形之下,吾乡的锅块,顿显“矮穷挫”了……不管怎么说吧,我心目中的锅盔,很长时间里都是浑厚瓷实的那种原味发面大饼,须用菜刀切分成块儿,手把指掐地掰碎了入口,细嚼慢咽,香醇滋润;若沃以肥美的牛羊肉汤,简直称得上神仙滋味。
我到深圳生活三十多年,再未见过这等豪壮的干粮。不过,也没有耽搁吃“锅盔”。
深圳这个移民城市,活跃其间的仍以南方人居多。荆楚之地的不少手艺人,在这里制售“荆州锅盔”,店面都很狭窄,绝然是做小吃的行状。事实上,荆州锅盔的确是湖北民间的一道传统名小吃。这种锅盔形似椭圆的绢扇,厚薄都能含住一层浅浅的馅料为止,做法略似新疆烤馕,有咸、淡、甜多种口味,出炉薄脆馨香,口感轻妙,已全然没有我认知中的锅盔那种黄土地般的浑厚质朴,所以私心一直难以认它是锅盔,虽然隔三岔五便会去买两张解馋,尤其是那种梅菜馅儿的。
近二十年来,深圳餐饮市场的热门菜系中,川菜有逊位给湘菜的趋势,但川菜中麻辣鲜香的川北凉粉,始终令我不舍,差旅到了川渝地区,概无例外要寻迹前往品尝。有一次住成都,当地的朋友听说我是河南人,推荐去吃“南充锅盔”。南充也有锅盔已令我不胜讶异,待晓得川北凉粉是南充锅盔的标配时,已经食指大动。南充锅盔之阔大,可比肩陕西锅盔,之光薄则类似荆州锅盔,如此多样的呈现,也是有趣。一份完整的“南充锅盔”,是将调制好的川北凉粉灌进其夹层,脆爽夹裹糯滑,面香粉香融冶,一口下去美哉妙哉,绝非一个“外焦里嫩”能够尽言。巴山蜀水出将才帅才,也出怪才鬼才,南充锅盔真是一种“鬼才”创制。
行走的地方多了,发觉黄淮之间、长江中下游,但凡盛产小麦或者稻麦轮作地区,皆不乏锅盔,做法食法参差,来历久远。以我固陋的眼光看,南方多地的锅盔,原也不过是北方的烧饼、火烧,既然敢称“锅盔”,想来自有道理。就寻味者而言,只要洵美且异,管它二五八、三六九的呢。前年从老家去汝阳的杜康村打酒,路遇的“汝州锅盔馍”,便是河北沧州、山东德州等黄河下游地区驴肉火烧的样式儿:状如砖坯的古朴饼子,拦腰切开,趁热夹进肥而不腻的卤猪头肉,滋味醇香浓郁,齿颊留香。汝州锅盔馍在当地主食市场上与蒸馒头各占半壁江山,是各阶层食客趋之若鹜的传统小吃。这里距洛阳仅百来里地,此前我竟一直不知这里的人做这样的锅盔。
我相信锅盔源出八百里秦川的古老说法。当年秦军横扫六合,大锅盔经久不坏,是非常实用的行军干粮,士兵们打起仗来甚至可当胸甲使用。锅盔的流布,正如燎出秦川四大关隘的战火,纵横漫延。待兵销革偃,天下归一,大锅盔沉淀为源出地的民间美食,继续占着锅盔界鳌头,许是它当年散落各地的屑子,落地生根,滋长出了形形色色的苗裔吧。
战争也是文化的传播方式,但和平开放的环境无疑更利于文化发展和繁荣。在我这个北方人眼里,南方以南的深圳或者不仅仅是鱼米之乡,因为不乏馒头、烧饼和锅盔、烤馕这样的传统面食,还随处可遇西饼屋、西点铺,有我喜闻乐见的法国长棍、美式全麦吐司和俄式大列巴等等。“日久他乡即故乡”,一定也是经过口腹体认并默许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