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故事 275期 | 古籍圈的“90后大牛”
晶报APP 晶报统筹 李岷 记者 余梓宏 制图 勾特
2023-06-26 09:02

■余梓宏

我在很多地方都听说过丁易之的名字。一开始是在公号上看到了关于他的一篇文章,标题是《一个90后的深圳“搞书”故事》。后来在采访君阅籍古旧书店时,也听到店主何君茹经常提起他,说他是深圳古籍圈内的年轻“大牛”,自己书店里的这点古籍根本算不上什么。这瞬间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一个身处深圳的90后,居然在传统的古籍领域有如此耕耘,他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古籍到底如何吸引了他?

当我联系上丁易之时,他正在着手一个大计划——他在云南昆明买下了一栋房子,准备将它按照自己对《红楼梦》的理解,打造成一座红楼梦私人博物馆。他的藏书很多,超过两万册,从明清古籍到新近的各种新书都有,而其中最成规模的,是他收藏的各种版本共六千多册的《红楼梦》。而他收藏的第一套版本比较满意的《红楼梦》,是他2014年到深圳工作后,在深圳书城中心城买到的。由此一发不可收拾。据他所说,光在《红楼梦》的收集上,他已经投入将近百万元,而加上其它古籍和手札收藏,少算都有几百万。“要是不买书,我可能现在已经在深圳定居了。”丁易之自嘲说。

在别人看来非常值得敬仰的“大牛”的另外一面,是丁易之自认为的“我亦飘零已久”。在深圳的9年时间里,因为没有定居之所,丁易之一共搬家了8次,而每次带着一箱箱的书一起搬家,他都会觉得有种像林黛玉“寄人篱下”的感觉,因为带来的书太多了,经常会遭受他人异样的眼光,“书一旦多了,对人家来说就是一种负担”。最近的一次搬家,他一共把2.38吨的书籍搬运到另外一座城市去,“搬的时候觉得很痛苦,但看到这些书就释然了。因为你热爱这个东西,一定是从骨子里带来的。”

我打趣说,如山的书其实看似让他变得更加漂泊,但丁易之说,比起照管这些书所带来的负担,书更是赋予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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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易之并非古典文学科班出身,他大学读的专业,是旅游管理。丁易之从小对书很感兴趣,是个爱逛书店的“书虫”,甚至对书的气味都很着迷,而因为母亲是高中老师的缘故,他从小也对文言文接触比较多。丁易之说,他从小就不是一个非常循规蹈矩的人,因为看的书多,自己懵懵懂懂也萌生了一些思考,上高中时常常会跟历史老师争论关于课本知识不同的看法,对应试教育的那种标准化要求也感到不适应。“我当时很想读中文系,但分数不够。”

大学毕业后,丁易之先进入了部队待了两年,转业后在老家的电视台做了15天的实习记者,便随即决定南下深圳。因为对书的亲近,他在深圳找的第一份工作就去了书店,一待就是4年。在书店工作的收入并不高,刚到深圳时,丁易之和别人一起合租,拥有的空间就是三平米的小床。因为收入有限,丁易之收藏书的起点并不高,为了能买到更多的书,他每个月只能花日常开销之外存下来的几百块去买最便宜最普通的版本。

直到有一次逛中心书城,他看到了一本线装影印版《红楼梦》,当时他就眼前一亮,那是南京图书馆藏戚蓼生序本石头记。丁易之至今还记得,那套书是专门放在一个展示柜里的,就像博物馆收藏的艺术品一样,但看了看旁边的价格,丁易之不得不叹了一口气——4000元的价格以他当时的收入水平几乎是可望不可即。后来每次到中心书城,他都要到展柜面前驻足很久,犹豫要以什么方法把它买下。直到有一年深圳读书月温馨阅读夜,中心书城有一个零点过后全场打折的活动,在得知这个消息后,丁易之凌晨就去到书城排队,最终花了2000多元把这套他梦寐以求的《红楼梦》收入囊中。

在众多藏书中,《红楼梦》对丁易之的意义最为特别,每一次翻开《红楼梦》,都会让他感到常读常新。尤其随着在社会打拼的时间越长,接触的人越多,有不少老板都曾以过来人的经验对丁易之说,一个人要想成功,就应该读《金瓶梅》,因为它揭露了社会最现实的一面。但丁易之最向往的,仍然是《红楼梦》里呈现出的理想主义,哪怕它就像“一群少男少女的春梦”。《红楼梦》里他最喜欢的人物,就是全书中最不懂人情世故的甄士隐,丁易之觉得这样一个形象影响他很深远:“能接受最好,也能接受最坏。”

虽然收入不高,但逐渐打开古籍世界的丁易之,开始疯狂地买书,他曾经一个月五千元的收入,其中有三千多元都用来买书,而且并不局限于古籍,而是如饥似渴地买各种各样的书来阅读。“虽然我是文科生,但我对博物学也很感兴趣。”丁易之坦言,买书这项爱好是支撑他努力奋斗的动力。“书对我的影响已经不仅仅是一个爱好这么简单,它实际是我动力的源泉。”而为了支撑自己买书的消费,丁易之在全职工作之外,还经常做各种各样的兼职工作。后来,随着电商严重冲击实体书店行业,他选择辞去了书店的工作,开始尝试各种各样的打工生涯,比如当销售、做运营,再后来,他进入到与文化完全没有关系的行业,当董事长助理,拥有了更加丰厚和稳定的收入,他就开始有能力买更多版本更好的古籍。

2021年初,他参加了一场拍卖会,看到了一本历史学家谢国桢批校的《明史》,虽然书本身是通行本,但却因为有谢国桢亲笔序跋和批校而变得具有收藏价值。“古籍实际也讲名人效应。古代浩如烟海的藏书家很多,但真正能够在藏书领域等待后世继续收藏他们藏书的,无非就那么几个。”为了拿下这本书,丁易之和另一位买家相互竞价,最终花了十万元才把书买下。虽然手头没有那么多钱,但那时的丁易之宁愿刷信用卡,也不肯错过好书。

▲拥有这些藏书,丁易之更多感觉到的是,自己手握了一个历史传承的接力棒,肩负起了一种重要的文化职责。

▲丁易之于北京购买竹庵先生书法。

▲丁易之与学者谢泳先生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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迄今为止,丁易之最引以为豪的藏书是清刻本乾隆二年莫友芝旧藏本的《王右丞集》和屈大均《广东新语》以及张问陶《船山诗草》,主要是在拍卖会和一些私人藏家手里购买。“这几套清刻本的价值都在于其刊刻颇精,即使经历了280年左右的风雨,还是字迹清晰,给人一种历史厚重感。”

丁易之说,莫友芝是清代著名的藏书家,能得到他府上的藏书,对他而言,是一种一脉相承的感觉。莫友芝对于清代版本目录学的影响也很大,是著名的版本目录学家,与郑珍并称“西南巨儒”,而张问陶也是四川遂宁人,丁易之本身是西南官话地区人,所以他感觉 “冥冥之中收藏了很多西南藏书家的东西”。

屈大均是“岭南三大家”,《广东新语》这部笔记记载广东各类事情,“凡广东之天文地理、经济物产、人物风俗,无所不包。”丁易之本来在北京布衣书局买到的只是《广东新语》的残本,后来却十分幸运地在广州买到了所缺本数,这也让丁易之感到一种特别的书缘。

虽然书越买越多,但丁易之对书的珍爱却丝毫不减,十分敬惜字纸。每次看书时,丁易之都要洗净双手,只为不在书上留下污渍和折痕。只有在阅读新书时,丁易之才会在书上面做旁批和题跋,用毛笔写下字迹工整的小楷,记录自己阅读时的感悟和体会。也因此,丁易之向我强烈表达他对当下图书用轻型纸的厌恶:“毛笔字一写上去就会晕开,还会渗到后面几页。”而为了预防深圳的回南天令书受潮,每到梅雨时节,丁易之都要把书一本本地放进专门的书袋里。

丁易之至今还痛心于藏书发生过的几次小意外。其中最让他心疼的一次,是他把自己的线装书放在工作的书店里,因为没有照看好,书被蟑螂卵给侵蚀了。由于实在受不了书被这样玷污,最后他把这批书以极低廉的价格处理掉,哪怕要损失一万多元。

在深圳租房的时候,因为合租的缘故,小小的房间很快已经放不下他买的如山般的书。为了好保管,他选择把书寄回四川老家。每次他只用最贵的快递服务,还要亲手给每本书都包上一层泡沫纸,觉得珍贵的还要包上两层,最后再整齐地放进纸箱里,只为书在托运的过程中不受损。直到父母家也放不下了,在2016年,他还在四川买了一间毛坯房,专门用来存放藏书。四川天气潮湿,纸书很容易就会潮湿长虫,为了保管好这些书,他会在书箱里再放进驱虫防鼠的草药,外面再裹上塑料薄膜,这样才能保证万无一失。而之所以这次选择把房买在昆明而不是老家四川,丁易之考虑之一也是天气,因为昆明气候相对来说比较干燥。

▲组图:丁易之近年收藏的部分古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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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周围很多人看来,丁易之对书的痴迷程度已经超出他们的理解范围,对于很多不了解丁易之的同事和室友来说,他们根本不关心丁易之收藏了什么书,只知道他房间里有堆积如山的书,然后觉得他“有点傻”。有人还会直接问丁易之,他是不是有藏书癖。而丁易之的解释是,人生只有短短几十年,而书的生命却很长久,对于他的所有藏书而言,他也只是一个暂时的过客而已。“这些书的生命不是我一个人所拥有的,而是历朝历代的古人在书籍之上,用毛笔写下了这些生命,这些生命能够长远地传承下来,完全是因为有像我们这样愿意藏书的人。”而且,古籍不仅仅是图书,不光它的内容,它的样式也传递了中华文化方方面面的深刻内涵,丁易之说,“这是我们的根。”

拥有这些藏书,丁易之更多感觉到的是,自己手握了一个历史传承的接力棒,肩负起了一种重要的文化职责,所以他必须要用一种虔诚的心态去守卫自己收藏的这些古籍,否则,就不配拥有它们。“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丁易之引用苏东坡的词句,解释说:“如果我暂时拥有它们,就一定要对它们负责,要把这些书传承给下一位能够收藏它们的人。我的躯体生命是有限的,但精神却是永不灭的。”

虽然在古籍收藏领域已经颇有一番成就,但书海之外,丁易之还得面对各种各样的生活困境。《一个90后的深圳“搞书”故事》里提到了丁易之曾经抑郁的一段经历。有朋友曾惋惜地问丁易之,后不后悔辞去书店的工作,丁易之的回应是,“现在的生活离我想要的生活又呈现出一种背道而驰的状态”,他曾经以为书店工作能让自己通往“无所在”,但渐渐却发现书店重复性的工作和复杂的人际关系日渐让他感到不自由。但辞职后,面对残酷的社会竞争,丁易之很快就碰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丁易之并没有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还接连不断地遭受挫折,有半年时间,甚至连生存都成为了问题,这让他意志十分消沉,把自己完完全全地封闭了起来,去医院还检查出了中度抑郁。

那时候的丁易之每天无所事事,“有时候在沙发上一坐就是一天”。最后是好友的一段话才让他重燃希望之火,“如果你走了,别人可能不会善待你的书。”也因为要守卫好这些藏书,丁易之选择奋发向上,继续在他曾经认为的“俗世”里不断打拼。他就像在书海里浮沉,有时候一头扎入书的海洋,但有的时候也需要露出海面,去面对真实的世界。在采访他的这段时间里,我和他的联系大多只能在线上进行,因为他的工作性质,几乎每次联系他,他都在全国各个地方出差工作。

虽然目前在收入方面已经不构成太大的问题,但丁易之说,如今他在买书方面变得更加克制和理性。每个月他都给自己设定了一个买书的金钱数额,一般不超过收入的百分之十,有时候这个月买多了,下个月就不买了。比起出入各种拍卖场,他现在更愿意去各种书店里去淘书,“有时候在旧书店里看到一本稀缺的书或者一个稀缺的版本,那种兴奋程度甚至就像别人中彩票时的喜悦。”虽然丁易之觉得自己变得理性了,但有时候看到具有收藏意义的书在拍卖,他仍然需要非常坚定的意志才能抑制自己的消费冲动。“就像前几天我又差点冲动了,看到胡适毛笔签赠给著名古董商卢芹斋夫妇的书在拍卖,我差点出价11万。”虽然在房贷和装修所需要的费用之外还有富余,但丁易之最终还是抑制住了,因为他如梦初醒地发现,签名本其实并不在自己收藏的重点之列。

丁易之坦言,收藏这两万册书并不是每一本他都读过,他一辈子也不可能把它们都读完,但读过的书,他相信都内化成为他自己的价值观。丁易之说,曾经的他有着诸多的性格缺陷,比如说偏执和不开放,如今,他对自己有了更深的认识,也知道自己想要追求的境界并不是那么容易达到的:“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人的际遇也是无常易变的,你要在你的精神中去追求更永恒的信念,去坚守应有的道德准则,这才是真正的‘无所在’。”


▲因爱东坡,丁易之也买了不少苏轼各种版本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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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一凡

(作者:晶报统筹 李岷 记者 余梓宏 制图 勾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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