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开场前五分钟,我还在为这部原创舞剧的名字忧心忡忡。“深AI你”,听上去实在不像能爆火的样子。环顾四周,满座,这是深圳四天演出的第六场,也是最后一场。我后面坐着两个小姑娘,一身中学校服,高挑漂亮,如同画里的人物。现场还有很多小孩,正值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韶华,可怕的剧院杀手。一会儿看不下去闹起来,估计能烦死人。
胡思乱想中,全场熄灯,演出正式开始。钢琴伴随海浪声,略带滞涩,奏出简单和弦;小提琴和定音鼓徐徐跟进,庞大的惆怅气息扑面而来。灯光悄然亮起,舞台被勾勒出一群不太规整的边框,一家三口亮相,女主人一袭红裙分外耀眼,故事一幕幕展开。
故事出乎意料得简单。失去了妈妈的小男孩,得到了一位机器人陪护,“母子俩”感情与日俱深。小男孩长大,有了自己的生活和爱情,而机器人渐渐老去,最终走向熔炉。从初遇,到彼此依恋,到最后诀别,这几乎就是人世间母子一场的情节。试想年近五十而知天命的我,在深圳娱乐界耀武扬威这么多年,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岂能被这么简单的主题轻易打动?可是,当衰迈的机器人步履蹒跚走向熔炉,却又时不时驻足回望,我分明想起了父母年老的样子,心底被狠狠剜了一刀。这一刀下去,故事不成功,也难。
过去一两个月,全世界对AI的惊恐达到了巅峰。ChatGPT随便露几手,据说就会有三亿人失业。从马斯克到意大利,都在警告人类最好离AI远一点。更有可怕的说法,说AI发展奇点早已来临,硅基统治碳基,已成不可逆之势。相比之下,舞台上这个机器人陪护可谓蠢萌,一门心思都在孩子身上,陪他聊天,哄他睡觉,雨天给他打伞,吃饭给他端菜送饭,还跌跌撞撞陪他跳街舞。“她”混合了大堰河与雪孩子的气质,单纯,甘于牺牲,让人心疼。当今天的人类已被自己亲手栽培的人工智能搞到惶惶不可终日,深圳的舞剧舞台上,怎么会出现这么一个笨拙、质朴的AI形象,来勾引观众的眼泪?
或许,AI仅仅是个幌子,这就是一个雪孩子式的故事?四十年前那部经典动画片,小雪人宁肯自己被融化,也要冲进着火的屋子救出小主人,那一幕曾令多少中国孩子热泪盈眶,即便如今他们都大腹便便,耀武扬威。机器人陪护,也许不过是雪孩子在2023年的一个新版本,太阳底下并无新事?
又或许,主创者在暗示,这才是AI应该具备的真正本质?科学与技术,正令世界日新月异,却面目全非。前方,会是阿瑟克拉克《天堂喷泉》或郑文光《飞向人马座》所描述的明亮、理性和乐观,还是《黑客帝国》与《银翼杀手》带来的黑暗、虚无与崩坏,人们已经争论了很多年。如今后一种声音渐居上风,一个重要原因,恰恰是过去一段时间,AI令人高度不安的爆炸式发展。人类怎样做,才不致养虎自啮?也许,除了注入智慧和逻辑,我们还应该在AI的知识图谱里,种点别的什么草,比如情感、呵护、依恋?比如,爱?
毕竟,AI不仅仅是人工智能,在汉语语境里,它还有另一个意思。研究了一辈子宇宙的爱因斯坦,晚年大彻大悟:宇宙中唯一的答案,唯一人类无法随心驾驭的力量,就是“爱“。或许七十年前先贤推出汉语拼音方案,将“AI”这个字母组合郑重赠与“爱”的时候,已经为今天暗暗埋下了伏笔,最终,滨海艺术中心歌剧院的舞台上,一群年轻人用翩翩舞步,将这处伏笔完全兑现。一场漂亮的中国表达,自此诞生。
无疑,李祎然是这群年轻舞者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位。号称军艺第一神腿的她,跳过藏地少女,跳过神鸟青鸾,跳过湘夫人,跳过胡旋女,如今,她重组身体每一寸关节,带来全新的机器人形象。可是,如果通篇都是冰冷机械,未免辜负了这个姑娘杰出的天赋与技巧,幸亏编导会心安排了如下一幕:当初的小男孩已成少年,在海边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机器人“妈妈”穿上逝去母亲的红裙,与他相依相偎。彤云低锁,天地肃然,唯有一袭红裙夺目,牵动观众万千情愫。至此,AI与人彼此融合无间,至此,我们得睹李祎然不世的才华,至此,故事完成了全场最重要的一处交待,后面的眼泪与掌声,一切顺理成章。
经历了二十多分钟鼓掌谢幕,观众离场。那些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小赤佬”,今晚表现得格外入神,想来他们看懂了这个故事,就像当年看懂了《雪孩子》的我;后排两个小姑娘早早挤入大堂的队伍,等待演员签售海报,她俩还将在一天后的电视新闻上出现,分享观剧感受。高科技的深圳,金融的深圳,会因为这些美丽少女的存在,变得越来越迷人和柔软。走出滨海演艺中心,摩天轮已经收工,微风拂动,海面上三两星火,若明若暗。我驾车穿过漫长的前海隧道,一辆孤独的清洁车展开一米多长的机械臂,正擦拭隧道的壁墙。我朝它微微点头,心里默念一句“辛苦了”,随即驶入深圳的夜。
(作者为深圳卫视主持人)
(原标题《让我们谈谈AI》)
编辑 许家宜 审读 吴剑林 二审 关越 三审 王越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