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对生活的感知比常人敏感得多,他们的神经末梢能敏锐地抓住生活产生的每一个刺激,并做出及时的反应,将汇聚于内心的情感发而为诗。江汀身处异乡——北京,来自充满钢筋水泥的城市的疏离让他无法忽视,内心感知的寒冷使他渴望逃离焦虑的人群,“忘记人与世界的紧张关系”。他倾心于从自我的世界向四周扩散,关注心灵的每一丝波澜,由于个人的孤独无处安放,便化作诗性情感融进创作中去。新近出版的诗集《北京和灰尘》是江汀对周遭世界的关注与自我情感的抒发,诗人借助万物之间的隐秘关联,将内心的情感隐藏于文字中,以暗示、隐喻和象征的方式透露出源于个人生活的隐微信息及其潜藏的意义。
《北京和灰尘》 江汀 著
北京出版社 2020年6月
江汀对北京有着复杂而浓烈的感情,在这个特殊的城市中行走,每一次的停留驻足都能生发他与当前世界的联结。他笔下的城市书写是公交汽车上的女孩,是汽车发出的轰鸣,是穿着橙色工装的人们,是南城窄小的街道,亦是结冰的护城河,行至的每一处都渗透着他的个人经验以及对世界的细微体察。城市的现代化掩盖的是人们精神的虚无,“站在山顶观望,公路有如风箱,/几百辆汽车发出轰鸣,/融入永无止境的拥挤。/天地间仍有某种宽宥,无人认识。/星星像探照灯,嵌在黑暗中,/它们曾目睹的历史荡然无存。”(《待在荒芜的当代》),公路上的嘈杂与拥挤同天地之间的广袤无垠,在空间上形成了鲜明对照,人们过多地沉迷于公路上的狭小,困囿于眼前的拥挤,而忽视了自然天地之间的宽宥,在黑暗中探照的星星似乎在警醒着我们,人们丢失了以往的自然与淳朴,陷入了精神的机械与荒芜。诗人内蕴着激情的城市书写包含着极具现代意识的思考,融入了诗人的个人经验,表达了对急剧变化的时代的反思。
江汀又好似在北京城内的漫游者,他有时坐车有时步行,穿梭于一条条笔直的街巷,缓缓写下属于自己的心灵游记。但游人的角色对于想在北京生活的人来说,并不是能融入其中的理想身份,身为异乡人的孤独感油然而生。正如诗人在《这一天我不知为何而失落》中这样写道:
这一天我不知为何而失落。
入夜,我明白这是多梦的季节。
我仍然去完成短途的旅行,
好像是为了天上悬停的白云。
在天桥下,众多的小摊敞开着。
我曾目睹烤炉中的炭。
整个冬天环绕着城市,
梳理大大小小笔直的街巷。
属于我的寒夜仍未结束。
我注定回到临时的房间,
穿过黑暗的土域,刘秉忠的营造。
干枯的枝条,巨大的落叶。
我止住步伐,听闻寒冷的重复。
一场火焰区分了首都和家园。
“白云”的意象寄寓着江汀对家乡的思念,而“悬停”则意味着白云的出现只是偶然。正如有评论者所说的,“当必然之事物如此遥远,主体已很难与之建立联系,城市就像一个偶然的地点和偶然事物的集合,月亮也因而易被错认为装饰城市的偶然事物。”(张杭:《屋顶与天空之间的脚印——江汀的诗》,《上海文化》2016年07期),此时的“白云”与“月亮”一样在偶然之中皆成为了城市的装饰物。因为“白云”只是暂时的停驻,它终将飘向别处,一旦失去了“白云”的归属,“我”也如同一个游人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
江汀在《想想农业》中如此写道:“想想农业,那些头顶飘过的白云。/也许这就是我为何必须回来。”替代乡情的“白云”成为了身处异乡的“我”寻求心灵的寄托,而“我”的寒夜还未结束。“临时的房间”暗示着“我”还没有得到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只能暂时驻足,火光的明亮带来了短暂的错觉,待炭火燃尽,寒夜未消,“我”从错觉中惊醒,“首都”与“家园”之间原来大相径庭。对于外来的游客来说,看到“北京”,他们最先想到的是“首都”,而只有长年定居北京城中的人最先想到的是如何在这喧嚣的城中安身立命,可干枯的枝条与落叶都在不断地提醒着“我”,“我”已被这城市无情地拒绝与疏离,被排斥的孤独才是这不知缘由的失落。
诗人江汀似乎独喜“寒冷”,上面诗中的两个“寒”字也早已奠定了全诗的情感基调。纵观诗集《北京和灰尘》,“寒冷”被频繁提及,“寒冷的时刻”(《寒冷的时刻》)、“多么寒冷,待在护城河边”(《黄昏》)、“我曾渴望世界上的寒冷”(《这片街区已经拆除一半》)、“在寒冷的气息中”(《想想农业》)、“我不知该如何讲出,那寒冷的经验”(《我触摸到这层霜冻》)、“被树荫和藤萝环绕,越来越寒冷”(《交谈》)、“这是曾经寒冷的街区”(《我是要到人群中去》)、“我只能等着早晨的寒冷占领我。/在寒冷背后,各种气味聚集”(《我只能等着早晨的寒冷占领我》)、“我止住步伐,听闻寒冷的重复”(《这一天我不知为何而失落》),等等。或许是因为北京位于北方,气候本就寒冷,即使是夏天,“某些清晨仍然是寒冷的”,但“寒冷”更像笼罩在诗人心中的薄纱,影响了江汀看待世界的方式,正如江汀本人在诗集后记中所谈:“回到自己的场域中,我的这批作品,不过是某种在人群中被堆挤的寒凉。”
在诗集《北京和灰尘》中,灰尘的意象也多次出现,其中《在北京,每天拂去身上的灰尘》也是“北京和灰尘”这一题目的由来。江汀在诗集《后记》中说:“北京和灰尘,就像永恒和瞬间。北京就是中国的‘永恒之城’,而我每日拂去的灰尘何其渺小。但反过来想想,在宇宙的广袤之中,也许北京是瞬间的事物,而灰尘是永恒。”在“北京”与“灰尘”的关系处理中,是有关宇宙浩渺的哲思,也是江汀的心之所向:关注细微,关注自我,以诗筑造永恒。诗人江汀对永恒有着执着的追求,“这样的谈话永不结束”(《交谈》)、“你‘永不能理解’”(《理解》),皆试图从表达的极致去体现情感的延续与至深,这也是江汀对其诗艺的积极尝试。
诗对于江汀来说,是回归内心真实的自我,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江汀诗中溢出的情感与思绪,实质上都是在诗中寻找自己的安放之地,由诗而起,又由诗而止,一切在生活中找不到的答案,进入诗的世界便能了然。“回到城市的北部,像住进森林。/总是有人想同我说话,倾诉什么,/他们的声音越来越繁重。”(《我走在诗歌的绿荫下》),总想同“我”说话的人是诗人自我的幻化,“我”渴望诗的语言、渴望诗性的表达,而这种渴望在内心深处愈演愈烈,唯独只有诗歌能给“我”带来一片绿荫,去找寻内心片刻的安宁。对诗情的敏感已然融进江汀的骨血,即使被烦恼充斥、被忧愁包围,问题的症结必须重新回到诗歌中去求得解决,正如诗人自己所说的,“余下的事情我将去询问诗歌”(《我只能等着寒冷的早晨占领我》)。在人头攒动的北京漫游,亦或在茫茫的宇宙游离,在诗中安放自己似乎是江汀认为的最好出路,因此他选择将自我意识化作暗示与象征的文字。
“言辞四散漂浮在耳边,/它们全部是我的朋友。/它们带来了苍白的下午,/使得我动身走出家门。”(《言辞四散飘浮在耳边》),此篇是江汀作于其祖父卧病在床之时,让“我”决定动身走出家门的应当是“我”的自主意识,但将这种自主意识从主体(“我”)身上移除,让属于客体的言辞获得主体(“我”)的意识,并向“我”输送能量,则是诗境的营造,也是诗人江汀在悲痛情绪下的自我慰藉。有时,江汀会作为一个旁观者来记录自己的生活,“他记得自己曾在梦中焚烧纸页。/从昨夜到凌晨,他读完了马雁的书,/出于失眠。再次躺下的时候,/一种小小的矛盾正在开花,/它们总是能带来新的感受。/然后他积蓄力量去成为自己。”(《他在黑暗中,喝自己的茶》),这里的“他”应该就是指江汀本人,却以第三者的视角映射出自我的写照,主体转向客体,不着情绪的笔调显得更为冷静客观,摆脱了诗只为抒情的困囿,是诗的智性的显露。在创作实践中,江汀也在不断重塑自己对诗艺的理解与追求,对十四行诗体形式的运用趋渐自如,经历了一个从“日常生活情感的流泻”到“诗性情感与诗人生活各种情感体验的消融”(高蔚:《“纯诗”的中国化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8月)的过程。这是他向“纯诗”艺术观念不断靠近的迹象,“我的诗从泥泞中长出,/仿佛穿过了清晨的水花。”(《我的诗从泥泞中长出》)。江汀之诗好比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他渴望走向艺术的至真、至纯、至幻。
江汀漫游在北京的每一条公路和街巷中,他总能抓住自我内心与外界产生的每一次联结,并由此生发出作为一个诗人独有的浪漫诗情,无论是自我心境的写照,还是对宇宙与永恒的思考,他都渴望从诗中找寻答案。正如他在诗集《北京和灰尘》的收场诗中写道:“我已经感到锁链的松弛,/告别了,来自幼时的幻象,/你将去抚摸世界上的冰霜。”(《我想要一个绝对的黑暗》),我们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陷入自困的诗人的自我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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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晶报供稿)
编辑 曹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