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湾区 038期 | 梁思礼:饮冰室里走出的“火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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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3-22 15:34

■蔡登山

二〇〇五年我因为拍摄梁启超的纪录片,知道梁思礼(1924-2016)还健在,于是通过各种渠道申请能访问到他,后来接到通知说批准了,但要到航天总署签批手续。虽然他早就退休了,但因其重要性,需原单位核准。之后我们来到他住的小区,主人梁思礼和夫人麦秀琼早在客厅迎接我们了。梁老虽然已八十开外,身体依然硬朗,精神更是神采奕奕,十分健谈。

梁思礼

一九二四年他出生时,梁启超已经五十一岁了,老来得子,视如珍宝,亲昵地叫他为“老白鼻”(老Baby之意)。相差五十多岁的父子两人相处起来倒像是爷孙。毕竟梁启超大女儿梁思顺的小儿子(梁启超外孙,称“小老白鼻”)都比这个小舅舅“老白鼻”大两岁。梁启超在写给儿女的书信中,有多处文字描述这位“老白鼻”的天真可爱。一九二五年七月十日《给孩子们书》中说:

老Baby好玩极了,从没有听见哭过一声,但整天的喊和笑,也很够他的肺开张了。自从给亲家收拾之后,每天总睡十三四个钟头,一到八点钟,什么人抱他,他都不要,一抱他,他便横过来表示他要睡,放在床上爬几爬,滚几滚,就睡着了。这两天有点可怕——好咬人,借来磨他的新牙,老郭(保姆)每天总要着他几口……

幼时的梁思礼

在一九二七年一月二日《给孩子们书》中说道才三岁的小梁思礼:

老白鼻一天一天越得人爱,非常聪明,又非常听话,每天总逗我笑几场。他读了十几首唐诗,天天教他的老郭念。刚才他来告诉我说:老郭真笨,我教他念“少小离家”,他不会念,念成“乡音无改把猫摔”。他一面说,一面抱着小猫,就把那猫摔下地,惹得哄堂大笑。

由于哥哥姐姐们在国外,老白鼻天天嚷着要去美国,梁启超便在给孩子们的信中戏称:“老白鼻天天说要到美国去,你们谁领他,我便贴四分邮票寄去。”

梁思礼在访问中表示(根据当年的录音稿)“在九个子女里头,他最喜欢的是我大姐梁思顺。我出生以后,就成了他最喜欢的儿子,因为老来得子。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我出生前,我的大姐大哥梁思顺、梁思成,他们全都在国外,一共有五个子女在国外,他很想念他们,结果就把所有对子女的爱,都放在我身上了。”梁思礼又说:“我小时候联想力很好,他有时候在写文章,想抽烟就叫给他拿香烟来,我每次不仅拿来香烟,同时也想到他的烟嘴、火柴盒,通通我全给他拿来了,所以他挺高兴的。”

谈到父亲对他的影响,梁思礼说:“有一点我很遗憾。他原来不是一九一九年以后就放弃了从政,就专门作文化研究、写东西了,那时候他大概才五十出头。他说到六十岁以后,他的重点就放在教育子女了,结果他只活到五十六岁,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遗憾,否则的话,我就能够更多地亲身受他的教育了。虽然没有直接教育,但他传给我比较重要的东西也是爱国主义的思想。因为我们家兄弟姐妹,有七个都到过国外,这七个人最后全都回国来报效祖国。”

谈到梁启超一贯讲求的“趣味主义”,他在《学问之趣味》中说:“凡人常常活在趣味之中,生活在有价值中,若哭丧着脸捱过几十年,那么生命便成沙漠,要来何用?”梁思礼笑笑说:“我也是讲趣味主义的,在工作上也是比较多样化,比较追求新的领域、新的事务,而且觉得对工作有好处的话,我就钻进去;另外,我个人的兴趣比较广泛,比如游泳、下象棋,过去还打网球,在学校的时候还加入过‘摔角’校队,这也可能是受到父亲的遗传吧。”接着他又说:“我觉得父亲在很多问题上很有远见、有前瞻性,所以我现在工作上也不会搞一个短期效应,应该把眼光放远点。”

梁思礼

对于子女的培育,梁思礼认为父亲并不是有计划的,主要还是机遇。当然“他本身就是大百科全书,所以我们就继承他,沿着他的道路走下去,可能对思成、思永,他是有些想法的,会给他们提建议,最后怎么办当然还是要靠他们自己。像思庄学图书馆(专业,编者注),他也建议过,但最后还是思庄自己选的。我就更谈不上了,因为他原来希望有一个子女学自然科学,所以碰巧我自己学工程师,学工的话,主要还是我自己的选择,一方面是爱国主义思想,一方面想工业救国,想学好工业,回来给国家多做这一方面的事。我回来的时候,新中国刚成立,(我)原来是搞无线电这方面的,后来就转到搞火箭、搞控制。”

一九四一年,梁思礼高中毕业,申请到美国的奖学金,母亲王桂荃(梁启超的二夫人)将凑来的四百美元给他,买完船票,仅剩一百多美元,母亲将其包好揣进他的口袋,说:“我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今后一切要靠你自己了!”年仅十七岁的梁思礼漂洋过海,来到了美国明尼苏达州的卡尔顿学院(Carleton College)。

梁思礼到了美国仅半个月,“珍珠港”事件爆发,从此中美间的通道被全部切断,梁思礼和中国的亲人也彻底失联。八年在美求学期间,他从未得到家人的接济。平日他在学校食堂当服务生,端盘子,洗碟子,洗碗;假期和同学一起去豌豆罐头厂做工,在流水线上一边干活,一边吃豌豆;在拿到救生员执照后,还去做过游泳救生员……他靠勤工俭学养活自己。

梁思礼(前)1949年9月在美国旧金山登上回国的轮船。

一九四五年他从美国普渡大学电机系(后来的无线电系)毕业,获得学士学位。当时美国著名的无线电公司RCA已同意接受他。“如果要到美国公司工作的话,随时可能被抽调去当兵,可我不愿给美国当兵,所以决定继续上学。”因此梁思礼来到辛辛那提大学,一边工作一边读书,一九四九年获得博士学位后,他毅然回国。

归国后,梁思礼面临了极为窘迫的局面。他回忆说:“当时既没有资料,也没有仪器,没有导弹实物。除钱学森外,谁都没见过导弹和火箭,简直是两手空空,一张白纸。但这是一颗生机勃勃的种子。”

新中国的航天事业,在一穷二白中艰难起步。一九五六年十月,中国第一个导弹研究机构——国防部第五研究院成立。梁思礼被任命为导弹控制系统研究室副主任,是钱学森院长手下的十个室主任之一,从此梁思礼将全部身心融入到发展中国导弹与火箭的事业之中。

梁思礼(前排中央)为火箭班学员做讲解。

他当过导弹教导大队教官,参加过多个重大型号的仿制与研制,参与“两弹结合”试验。他最难忘的是一九六二年的“东风二号”导弹发射试验,当时他站在离发射阵地仅两公里远的吉普车旁,聂荣臻元帅坐镇在五公里以外的帐篷前。这颗导弹刚起飞就掉了下来,距发射点只有三百多米,望着它落地后炸出的大坑,在场的航天人都泣不成声。

“我们真的不成吗?”梁思礼却是一言不发。后来他回忆这一幕时说:“我从来不觉得会不行、得收摊了。在我的想象里,就应该做下去,必须做下去,做不下去也要做下去。”

在这次试射前,妻子快要分娩,他离去前告诉爱妻“若生男孩取名‘凯’,若生女儿取名‘旋’。”他是多么盼望能凯旋归来!但结果试验失败了,他仍给女儿取名“旋”,因为他相信下一次一定会成功。

果然,一九六四年,梁思礼作为控制系统的主要技术负责人之一,参加了第一个自行设计的中近程液体地地导弹的研究,并发射成功。

工作中的梁思礼

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多次试验的失败,让梁思礼深感质量和可靠性对研制工作的极端重要性。他提出“质量和可靠性是设计出来的,不是统计出来的;是生产出来的,不是检验出来的;是管理出来的,不是实验出来的。”在无数次的失败中,他“摔”得越发痛切。这时父亲的话“一面不可骄盈自慢,一面又不可怯弱自馁”,就越发透彻真切了!

我们不难查到一组数字:二〇〇六年九月九日,“长征二号丙”运载火箭第十六次发射成功,创造了十六次发射全部成功的纪录。这是长征系列运载火箭第九十次飞行,也是一九九六年十月以来,中国航天发射连续第四十八次获得成功。这是相当傲人的成绩!

一九七四年,五十岁的梁思礼在“文革”期间被下放到河南正阳“五七”干校劳动,干校分配他当“猪倌”。人们都说,搞导弹的知识分子被派去养猪,真是浪费人才,可梁思礼却分外感谢组织的照顾,让他得以远离是非。他每天戴好套袖,穿上围裙,打猪草、拌猪食、清猪圈,干得高高兴兴。看着自己喂养的肥头大耳的“八戒”军团,梁思礼满心自豪,还与它们合影留念。他二十多年后回忆这段往事,仍饶有兴致地说:“都说我抓质量是全面质量管理,其实我养猪也是这样。从配种、小猪接生、催肥到最后吃肉,每个环节我都一丝不茍。当然,屠宰时我一般都不在,主要是不敢下手。”

梁思礼经历过中国航天事业从无到有的过程,从第一颗原子弹、第一枚导弹、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到第一艘“神舟”飞船,中国航天人以勇于攀登、不断进取的精神,一步步地迈向航天科技的高峰。当“神舟五号”载人飞船载着中华民族的飞天梦想从太空翩然归来那一刻,梁思礼发自内心地感慨:“人总是要有点精神的。中国‘神舟五号’载人飞船上天凭的就是‘中国航天精神’。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大力协同,无私奉献,严谨务实,勇于攀登,这就是‘中国航天精神’,也是我们航天事业的传家宝。”

梁思礼与杨利伟等航天员合影

梁思礼晚年为北京十几所著名高校的学生和青年教师讲课,他曾多次讲到这个故事:“我在美国有一个好朋友林桦(现在他已经去世了)。当年我们都在美国留学,我回国了,他留在了美国。他是波音宇航公司的首席科学家,我曾经是航天部的总工程师。他搞的是美国的洲际导弹(民兵导弹),我搞的是中国洲际导弹。他的年薪是三十万美元(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的工资只有他的百分之一。他住在西雅图一个小岛上的高级别墅里,回国时受到国家领导人接见,我住在很普通的单元房里。有人曾问我对此有何想法,我的回答是,他干的民兵导弹是瞄准中国的,我干的导弹是保卫我们祖国的!从第一颗原子弹、第一枚导弹、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到第一艘神舟飞船,我回国后和第一代航天战士一起,白手起家、自力更生,创建起完整坚实的中国航天事业,使中国居世界航天强国之列。能为此奉献一生,我感到无比的自豪和光荣。”

梁思礼的夫人麦秀琼,被他称为“资料室主任”。在采访的过程中,梁思礼遇到想不起的资料或照片时,麦秀琼都会准确无误地手到拿来,还不时为梁思礼补充一些细节,难怪梁思礼会说:“她是我的资料室主任”,足见其聪颖细心,并且有长期整理资料工作的经验。

梁思礼和妻子麦秀琼合影。

梁思礼是留美归来的“洋博士”,麦秀琼在一九四四年十八岁高中毕业时也是成绩优异,完全可以上大学。但由于受到家庭的熏陶和抗日进步思想的影响,她毅然放弃了读大学的机会,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人们都说,梁思礼和麦秀琼是“洋博士”娶了“游击队小八路”。其实麦秀琼的祖父麦笃臣是一位老革命家、老同盟会员,一生跟随孙中山先生参加过多次起义。后来不幸被陈炯明为排除异己杀害了。麦秀琼的父亲麦鼎勋是一位进步的爱国知识分子,复旦大学毕业以后就投身到进步事业。抗战时他赴香港办报,宣传抗日;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后返回广东。后来因为长年颠沛流离、积劳成疾,于一九四一年不到四十五岁就病逝了。

一九五四年,梁思礼在单位的周末舞会上认识了美丽娴雅的麦秀琼,当时麦秀琼在人事部门工作。通过一段时间的交往,两人逐渐熟悉后就“交上了朋友”。梁思礼很喜欢麦秀琼的温婉美丽、文静内秀,麦秀琼也很欣赏梁思礼的真诚直爽、博学多才。两人很投缘,仿佛已相识多年。他们惊喜地发现彼此之间有很多共同的志趣,对事业都有着饱满的热情,对生活有热切的期望。让梁思礼惊讶的是,文静内秀的麦秀琼还是一名参加过抗日游击队、“小八路”出身的老党员。一向积极上进的梁思礼对这件事还真有些“耿耿于怀”,担心麦秀琼看不上他。直到一九五六年梁思礼被批准入了党,他心中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这年年底,梁思礼和麦秀琼举行了婚礼。麦秀琼对朋友还打趣地说过:“就他那个倔脾气,要是入不了党,我们的婚还真结不成了。”

梁思礼

两人的经历看起来似乎差别很大,有点传奇色彩,其实两人之间有很多共同语言,还有着相近的文化、社会背景。两人生长在同一个时代,受过相似的社会影响。两人的家庭背景也很相似,都是爱国进步知识分子的家庭。二〇〇六年是梁思礼夫妇的金婚纪念,梁思礼说:“在这五十年的风风雨雨中,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谁也离不开谁。”

二〇一五年梁思礼因病住院以来,他的房间重复播放《施特劳斯圆舞曲》《天鹅湖》《威廉·退尔序曲》等旋律欢快的曲调,有时不小心被人替换成慢板、行板,梁思礼都会立即要求“换回刚才的圆舞曲”。

二〇一六年四月十四日,音乐并没有留住这位九十一岁高龄的老人,他带着熟悉的旋律,走了!他生前最喜欢文豪萧伯纳的这句名言:“人生不是一支短短的蜡烛,而是一支由我们暂时拿着的火炬。我们一定要把它燃得十分光明灿烂,然后交给下一代。”他确实做到了,虽然哲人日已远,但典型在夙昔,他的精神值得我们后辈效法。

■作者简介

蔡登山

台湾著名文史作家,曾任电影公司营销部总经理及出版社副总编辑,沉迷于电影及现代文学史料之间,达三十余年。1993年起筹拍《作家身影》系列纪录片,任制片人及编剧,四年间完成鲁迅、周作人、郁达夫、徐志摩、朱自清、老舍、冰心、沈从文、巴金、曹禺、萧乾、张爱玲诸人之传记影像。

著有《人间四月天》《传奇未完——张爱玲》《鲁迅爱过的人》《张爱玲色戒》《何处寻你——胡适的恋人及友人》《梅兰芳与孟小冬》《民国的身影》《声色晚清》《一生两世》《多少往事堪重数》《情义与隙末》等数十本作品。

编辑 刘珂

(作者:晶报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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