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故事 163 期 │ 深圳：最懂王子武的城市

■谢晨星

1976年，画家王子武为自己画了一幅《子武卌年自写》，画面中的王子武虽然面容瘦削，但神采睿智而蕴含坚定。王子武的女儿、王子武艺术研究院院长王小燕回忆说：“那是他人生和艺术创作最为艰难的时刻，生存环境恶劣，可谓穷困潦倒，又得了严重肺病，几乎不治。”画完之后，王子武给自画像题了一句诗：“惨淡经营愧无能，枉费衣食哭无声。画不出奇画到死，不负此生了此生。”

那时候的王子武，和一家人居住在西安市南小巷的一间仅有十平方米的陋室中，屋内的一张床，晚上用来睡觉，白天揭去铺盖便是画案了，王子武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坚持着进行绘画。

近半个世纪后，2023年元旦的第一个周末，深圳进入疫情后的“阳康”时间。走进深圳当代艺术与城市规划馆三楼展厅，“风神洒落占高秋——王子武艺术展”正在这里展出。

迎面的一幅自画像前，停驻了不少市民，许多人是专程来致敬这位深圳艺术大家——王子武。展厅内，时而响起的咳嗽声，不禁让人回想起画家创作这幅自画像时的悲壮与坚韧。

上世纪80年代，王子武战胜病魔，重振艺术雄风，作为政府引进人才举家移居深圳，发展特区的美术事业，是深圳市美术家协会、深圳画院的创始人，特区早期艺术文化事业的奠基人之一。深入生活，走到辛勤工作的劳动人民中间去观察，是王子武一生崇尚的艺术创作方法；“大隐隐于市”，在深圳，王子武淡泊致远，不恋金钱名利，以风骨傲然屹立画坛，成为这座城市的艺术丰碑。

漫步于画展之中，欣赏王子武所创作的传神的人物画、美好的花鸟画，再到刚健有力的书法，我们感受到的不仅是艺术的力量，更是王子武留给深圳的精神慰藉。那一幅幅画，分明是城市的一盏盏心灯，在指引着我们，要坚定、要勇敢，要相信。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王子武生前，深圳媒体界想采访这位大家，是个大难题。王子武不仅惜言，也极少参加外面的活动，外界事物很难影响到他，他始终按照自己的节奏生活、做人、绘画。

在网上流传的极少的专访中，有这么一则问答，王老先生的简单与直率让人忍俊不禁。

“记者：移居深圳已近三十年，北人居南，南国的环境、氛围对你的艺术创作有影响吗？

“王子武：该怎么画还是怎么画。

“记者：说到长安画派，很多人将蔡鹤洲归为‘海派’，其实更多人认为，他应该属于‘长安画派’，你觉得呢？

“王子武：不管是哪个派，关键是要把画画好就行。

“记者：你自幼酷爱绘事而苦无机会，当文书时业余自习，后也当过美工等，长期于非专业或边缘岗位上，你如何坚持梦想？对年轻艺术家及庞大的艺术逐梦者群体有何忠告？

“王子武：现在的年轻人知道得比我多，我没办法说太多。”

在著名文艺评论家陈履生看来，王子武是非常“淡然”的，“在媒体高度发达的今天，能够自绝于媒体是相当不容易的，因为诱惑太大。无疑，适度的宣传有必要，酒香也怕巷子深，可是，确实有像王子武这样的，深居巷子之中，只管酿酒，酿好酒，而不管巷子有多深，不管外面能不能闻到香味，也不管能不能卖得出去。”

1960年，王子武考入西安美术学院，勤奋练习基本功，虔诚地向古代经典作品学习，后为了寻求技法的突破，来到北京拜访画坛巨匠蒋兆和，并在其指点下，钻研学习中西人物画的技法融合，探索中国画的创新之路。蒋兆和见了王子武的画很惊喜，说“这么年轻画得这么好，毕业后来中央美院吧”。1977年，王子武再次拜访蒋兆和先生，并互画肖像。蒋兆和为他的画题词：“子武同志善以水墨写生人像，颇得传神之妙！京中幸会，交研技艺，并互为速写以留念。”1981年，王子武三访蒋兆和，蒋先生再为其速写像题词：“传神之笔不在多，着重精神特征即可，子武老弟，深得此理，甚佩”。

这三段经历，尤其是与蒋兆和互画肖像，早已成为画界的一段佳话。

从上世纪70年代起，王子武便以人物画闻名，此次展出的人物画依然十分抢眼，比如《齐白石像》《子武自写》《小燕画像》《彝族少女》《关中老人》《鲁迅肖像》等。画面线条流畅，人物传神。

尤其是他的水墨写实人物画《齐白石像》更是突出的例子，王子武通过独特的写实技法、准确鲜明生动的造型，以及对创作对象饱含情感的笔触，将一代大师齐白石刻画得栩栩如生，入木三分，生动传神。蒋兆和曾深有感触地说：“人物画要看王子武，他已超我。”

在王子武艺术作品中，“传神”二字贯穿其中。笔墨随心，以形写神，既注意全其神气，又注意将内在思想反映在外部形体，尽精刻微，在人物个性与气质表现上极具深度。

他在刻画人物肖像过程中，不仅重视写实技法的表现，还继承发展了传统写意笔墨技法，他通过想象创作历史人物风采的作品以《悼红轩主曹雪芹先生》为其中代表。王子武根据对文献资料的研究，在写实与写意的平衡取舍中，弱化了写实性的塑造，强化了写意性的表现，洗练的笔触，简洁精准地勾勒出了这位洞察明清时期社会发展变迁的文坛巨匠曹雪芹。

《悼红轩主曹雪芹先生》作于1984年，画中曹雪芹端坐于一长石，作凝神静思状。落款：“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甲子深秋子武长安。”上书敦诚《寄怀曹雪芹》诗，最后两联是：“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扣富儿门。残羹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后署：“为悼红轩主曹雪芹先生造像，借敦诚句以补白，子武。” 此画有立意、章法、笔墨、题跋和书法“五奇”，成为王子武艺术全面出奇的里程碑。图中人物坐于石上，人纵石横，主人抿目微启作冥思状，外表之静难掩内心激荡，心思亦奇。

王小燕回忆道：父亲一生画了多幅曹雪芹像，他说过：“我画曹雪芹，反复诵读《红楼梦》，研究有关曹雪芹神态的描述。曹雪芹有诗：‘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是夫子自道。要解其中味很难。’”

这幅画完成之后，让著名画家黄永玉见了都直呼“震惊”。黄永玉说，“我是先看到作品，而后看到作者本人的。于是，就连人也好感起来。王子武的人物在于其中的深度。王子武没见过曹雪芹，我也没见过曹雪芹，但王子武对于曹雪芹形象的刻画是令我信服的。他的介绍我比较信得过。曹雪芹就应该是这样子。”

▲《白石老人》

▲《风神洒落占高秋》

▲《大千居士》

留得生前身后名

1985年，王子武移居深圳，过着淡泊俭朴的生活。虽然他几乎不参加什么活动，但在深圳却有着非凡的影响力。多年来，他奉行着“抱朴守一”的生活态度，不论外界如何喧嚣闹腾，他皆稳如泰山，过着自己淡泊名利、不紧不慢的生活。

自来到深圳之后，王子武为深圳的美术事业作出了重大贡献，他是深圳市美术家协会、深圳画院的创始人，特区早期艺术文化事业的奠基者，1987年任深圳美术协会主席、名誉主席，1988年-2004年任深圳市文联兼职副主席，1992年获深圳市委市政府的“大鹏文艺奖”。他创作的多部绘画作品便是在深圳完成的。

来到鸟语花香的深圳之后，王子武除了人物画创作炉火纯青之外，他的花鸟画也日臻成熟。王小燕说，父亲早年画了很多人物，带有浓浓的乡情，晚年他寄情山水，白鹤成了他笔下的主角，他常引用唐代诗人郑谷著名的咏鹤诗句——“羽翼光明欺积雪，风神洒落占高秋”；他也爱画竹，还写过对联“持山作寿 与鹤同侪”“兰为清品 竹是幽人”，表达一种高洁的志趣和情操。

这场展览就以“风神洒落占高秋”为主题。展览的开幕日期，正是王子武先生去世一周年纪念日。王小燕表示：“这场纪念展本来计划安排在2022年春天举行，后来由于疫情等原因延期，最终选择在2022年12月8日开幕，恰逢父亲周年忌日”。

虽然王子武是中国美术界的一座高峰，但他谢绝炒作，很少办展览，在繁华的都市大隐30年。每次有记者要来采访，他都会用陕西话回绝： “算咧算咧！我不需要宣传，也没有啥说的。要宣传就宣传其他人。我不需要。” 为了躲避媒体的采访，王子武数次更换了电话，最后干脆把家里的电话停了，只让夫人保留手机与外界联系。

1995年12月，王子武首次个人画展在深圳美术馆开幕，这是深圳市委宣传部、深圳市文化局、深圳文学艺术界联合会联合举办的。展览盛况空前，时任深圳市领导，全国各地数百名艺术家出席了画展开幕式。展览之后，雕塑家滕文金在《深圳特区报》上发表了自己的观展感言，他说：“这是一种奇特的体验，当你步入展厅，参观王子武的画展，会感到眼睛不够用；脉搏会急速跳动，心灵会不住地被一幅幅画面所震荡……可是，谁又知道，这一幅幅的画面，包含了多少常人所难以付出的辛酸呢？没有呕心沥血的付出，哪有今天的辉煌！我有幸见过子武兄的双腿，但这双腿脚谁见了都会潸然泪下，那静脉曲张的腿上使你难以找到一小块平面，像理不清、剪不断的一片乱麻。试想想，这是付出了多少的辛酸。”

2016年，在八十大寿之际，王子武第一次出了画册。王小燕将他多年的画作整理编辑成《中国近现代名家画集·王子武》，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王小燕说十年前她就想给父亲出画册，但父亲是一个对自己要求很高的人，他总是想画得更完善一点再出，于是出画册的事情一拖再拖。

王子武虽然闭门谢客看书画画，但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王子武对艺术界有个观点：留得生前身后名。对于国家大事和同胞，仍怀有一颗赤子之心。

王子武的画作在市场上价格很高，但他不以为意，对于平时到家里做客的客人、朋友，但凡开口求张“小像”，他几乎有求必应，都给他们画。有时候因为他不爱说话，朋友来了，他往往就说，“来了，我给你画个像。”这是他与亲友之间的相处方式。那些重金求画的人常常不得其门而入，而很多卖宣纸笔墨的人，却常常能够得到王子武的赠画，王子武总是说，他们不容易。

王小燕深情地说，“大爱奉献”是父亲教育我们的社会责任感。虽为一代画坛巨匠，王子武仍心系国家，不忘责任。自来到深圳，他捐赠不断，只要是公益之需，能帮助人，他都会乐于捐赠。

▲王子武和女儿王小燕。

2008年汶川地震，深圳书画界号召书画家赈灾义卖，王子武就从北京赶回深圳，闭门三日精心创作了一幅寓意美好的画作《雀声穿竹》。深圳市文联工作人员回忆道：“我去取画时，画面还没有干透。”在赈灾义卖开幕当天，王子武夫妇亲临现场为义卖助威。《雀声穿竹》最终拍出38万元。拍卖所得全部捐献，成为深圳画家捐赠之首。

王子武为国家和灾区做的捐赠不是一次两次。1988年由中、法两国联合提名，请王子武作为中国十大画家之一参加“首次国际拯救威尼斯、修复长城义捐拍卖活动”，王子武捐出了他的作品《苏东坡》。1996年王子武为华东水灾捐出一幅《竹子》，在该场义卖开幕式上又现场作画《仙鹤》，共拍出160万元。1994年为华北水灾捐出画作《鹰》，拍出100万元。

一座城与一位艺术家的互相塑造

2019年11月，王子武艺术研究院正式揭牌，聘请了国内知名艺术家作为王子武艺术研究院的专家团队。王小燕说，“我愿意在有生之年，竭尽所能，为父亲的艺术成就作更多的整理和传播工作；同时，也将以父亲为楷模，在绘画艺术上不断求索精进，不负父望，为中国画艺术发展尽上绵薄之力。”王子武的绘画艺术和他的艺术精神，像种子一样在深圳乃至全国的文化艺术领域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王子武先生在深圳的生活状态，至少表明了两点：一是深圳这个地方容纳得了纯粹的艺术家。王子武先生在深圳的生活历程，使得无论带着多么严重的偏见的人评价深圳文化在全国文化格局中的地位时，都不得不表现出一点客气；二是一个有着深沉的精神追求的艺术家，应该有巨大的‘定力’来应付浮躁现实的种种干扰甚至破坏。在骚动的社会生活的表面，我们也许更应该感到缺少如王子武先生那样的对精神和艺术的‘坚持’‘把守’而表现出的性格的‘憨愚’‘天真’。”一位文艺评论家这样写道。

诚然，深圳是一座充满希望和机会的城市。王子武的艺术人生，正是一个证明：在这样一个快节奏的城市，我们依然可以保有坚定的态度、持守的平静，坚持自己的精神追求，“惟尽一分心做一日事”。

王子武【1936年10月-2021年12月8日】

长安画派代表人物，生于陕西长安（今西安市长安区），1963年毕业于西安美术学院中国画系。分配至西安市园林局，1978年调中国美术家协会陕西分会从事专业创作。先后任职于陕西省美术家协会、深圳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等单位。生前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广东省美协常务理事，中国国家画院院委、深圳市文联副主席，一级美术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国家一级美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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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周晓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