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故事 162 期 │ 狮子山下，再无“辉黄”

张羽淳 张琦

近日大热的综艺《无限超越班》中，赵雅芝一出场便掀起了一波回忆杀。当年温柔美丽的“冯程程”也已经69岁了，节目中重现了《上海滩》的经典片段，当熟悉的旋律响起，几代人的回忆被唤起。主题曲《上海滩》，便是港剧与粤语歌曲结合的经典范例。这首红遍大江南北的歌曲，作曲人正是将一生都奉献给音乐事业的香港粤语流行曲殿堂级人物顾嘉辉，1月3日他在加拿大温哥华离世，享年92岁。

都说经典的音乐能流芳百世，其实人们怀念的也是那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顾嘉辉的离去，让曾经的“辉黄组合”永成追忆。他和挚友、已故作词家黄霑一起到天堂谱写更动人的歌曲去了，人间的这个冬天，则显得愈发寂寞、伤感。唯有用一首首熟悉的旋律去铭记。

一、何以入迷

1931年，顾嘉辉出生于广州的一个艺术家庭。其原籍为江苏吴县，他称之为“小曲清丽缠绵”的城市。父亲顾淡明，是岭南著名画家高剑父的弟子，精于绘画和古董鉴定，与张大千亦有交往，顾嘉辉在绘画方面逐渐养育经验和心得。姐姐名为顾媚，早年接受美术教育，后来痴迷周璇、李香兰与姚莉的名曲，成长为香港五十年代的著名歌星。

年轻时的顾嘉辉，曾为姐姐弹琴、伴奏和练歌。1948年，举家迁至香港定居时，他17岁，生活穷困，与姐姐顾媚住在九龙的木屋区，白天在洋行的化验室工作，晚间读夜校。因顾媚经常练习歌唱，启蒙了他的音乐兴味，他开始学习钢琴。

“那时，我虽然已感受到旋律是乐曲的灵魂，但还不敢斗胆作曲，只是注意演奏技巧的提高。”1988年，《电影评介》刊登对顾嘉辉的专访文章。上世纪50年代末期，他在湾仔仙掌夜总会和东英楼的一家夜总会里担任琴师，并组成一支乐队，名为“顾嘉辉大乐队”。

1961年，伯克利音乐学院（Berklee College of Music）的校长听到顾嘉辉的表演后，主动为他申请一笔奖学金，邀请他前往深造。邵逸夫的太太方逸华，也发现了顾嘉辉的音乐才华，说服邵逸夫出资帮助其读书。顾嘉辉负笈美国，成为该校首位中国学生，又获潘迪华资助，到伦敦观摩大量音乐剧。同一年，顾嘉辉以作品《梦》参加电影《不了情》的作曲比赛。这首充满隽永韵味的《梦》最终脱颖而出，成为该片插曲，他在乐坛初露头角。

1963年，顾嘉辉学成归来后，开始为邵氏、嘉禾等电影公司作曲、编曲、配乐。1965、1967、1977年凭《万华迎春》、《何日君再来》和《秋霞》三次获得台湾金马奖最佳音乐，至今仍为获奖最多的音乐人。1968年，顾嘉辉获蔡和平邀请，正式加入当时启播不久的香港无线电视（TVB），兼任歌唱选秀节目《声宝之夜》评判及综艺节目《欢乐今宵》的音乐总监（直至1986年）。他的作品与影视片结下不解之缘。

1973年，顾嘉辉应电视编导王天林之邀为无线电视剧《啼笑因缘》谱写主题曲，该曲掀起了粤语流行曲的热潮，和许冠杰的《鬼马双星》并称为粤语流行乐坛的开山之作。

上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顾嘉辉写下了多首脍炙人口的代表作，例如《啼笑姻缘》、《田园春梦》、《狂潮》、《心有千千结》、《近代豪侠传》、《陆小凤》、《家变》、《奋斗》、《倚天屠龙记》、《亲情》、《狮子山下》、《网中人》、《京华春梦》、《轮流转》、《上海滩》、《俩忘烟水里》、《万水千山纵横》、《今晚夜》、《忘尽心中情》、1983年《射雕英雄传》多首主题曲包括《铁血丹心》、《一生有意义》以及《世间始终你好》等。他擅于作曲、编曲和指挥，先后栽培过多位歌星。

自1990年代起，顾嘉辉淡出乐坛，移居温哥华。在半退休生活中，他专注于绘画，2006年，与姐姐及弟弟顾嘉锵于香港大会堂联袂举行画展“万水千山总是情”。2015年，他决定正式退休，同年7月1日，获香港特区政府颁授金紫荆星章。

二、“辉黄二圣”

说到华语歌坛的那些配合默契的“黄金搭档”，在本文中指的是一人长于作词，另一位精于作曲，很多年轻人心中会闪现“周杰伦、方文山”、“张宇、十一郎”，但实际上黄霑与顾嘉辉才是香港乐坛1＋1>2的前辈高人。

人的一生最幸运的事情，莫过于在最风华正茂的岁月结识了知己。顾嘉辉与黄霑是知己，是合作伙伴，是完美搭档，是彼此心事的靠山，是彼此的精神支柱。从二人合作为粤语片《青春玫瑰》《白娘娘》担任配乐开始，“辉黄”合作便一发不可收拾。

拥有上世纪70年代后期记忆的广东人一定能唱出“须知世事常变，变幻原是永恒”，这两句歌词是“辉黄”携手为TVB剧《家变》谱写的粤语歌主题曲，成为了当年香港流行金曲标志。此后，“辉黄二圣”开启无敌模式，接连为一大批影视作品合作配乐。辉黄的词曲搭配，古风浓厚不拘一格，浪漫唯美侠义豪情尽皆有之，两人共同为香港影视剧锻造出来的经典数不胜数，诸如《楚留香》《倚天屠龙记》《天龙八部》《射雕英雄传》《碧血剑》《雪山飞狐》《连城诀》《上海滩》《英雄本色》《小李飞刀》《绝代双骄》《蜀山剑侠》《狮子山下》等等。1985年二人举办了首场“辉煌”演唱会，之后连开8场，被称为“辉煌12月”。

顾嘉辉的曲作融入东西音乐风格，受广东粤曲的影响颇深，曲调优美流畅，调式大气简洁，韵味独到，每每配上黄霑的文笔，就是一首回味无穷的惊世作品。他们就像是《笑傲江湖》里的曲洋和刘正风，一曲肝肠断、轻羽此去莫留连！

在“辉黄”合作的众多作品中，《上海滩》是二人联袂谱就的经典。说起这首歌的创作过程，还有一个颇为有意思的故事。据黄霑生前回忆说，当初自己在填写《上海滩》这歌词的时候，苦于一直没有灵感，顾嘉辉便打电话催他交稿，还在电话里哼唱旋律。当时正好赶上自己肚子不舒服，他待在厕所里，就在按下冲水马桶的那一刻，“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的佳句随之涌上心头。于是一发不可收拾，只用了20分钟，就把这歌词填好了。写完之后，黄霑突然想到自己其实并没有去过上海，这黄浦江到底有没有浪啊？他赶紧打电话问两位上海的好友，但一个说有，一个说没有，这让他抓耳挠腮。突然他转念一想，管他有浪没浪，我心中有浪就够了，便从此不再纠结。《上海滩》大气磅礴，而又爱恨缠绵，把大上海的风云变幻刻画得入木三分，淋漓尽致，如在眼前。再加上《上海滩》这部剧的情节，让《上海滩》这首经典的歌无法复制，也展现了“辉黄二圣”的完美融合。

如果说黄霑是风流才子，那么顾嘉辉便是谦谦君子，一刚一柔，黄霑生性外向，样子好玩，一笑起来十分可爱。而顾嘉辉则个性含蓄，藏而不露，有着香港歌坛“教父”之称的他对于香港乐坛发展带来了重大和深远的影响。他受广东粤曲的影响特别深，创作了千余首歌曲，罗文、汪明荃、林子祥、张国荣、梅艳芳等众多歌手的成功都与他密不可分。

黄霑曾在2003年写过一篇博士论文，题为《粤语流行曲的发展与兴衰: 香港流行音乐研究（1949-1997）》，在文中，他这样评价合作伙伴顾嘉辉：“他努力要求作品不落俗套，最怕寻常（ordinary）。有时全曲有一二乐句落入前人惯用格式，必然尽力修改。因此他的旋律很少重复自己，每首几乎必定带给听众新的喜悦。他极为好学，常常感到一己不足，两次赴美进修。而当电脑音乐软件面世，便已率先采用，是香港流行音乐界中观念极先进的作曲家。顾嘉辉的音乐旋律非常动听，时常令听众在聆听两三次之后即能随歌哼唱。他佳作之多、与世界流行音乐界名人相比，亦不逊色。”字里行间尽是对顾嘉辉的肯定与心生敬佩。

2004年，黄霑去世，顾嘉辉深感惋惜。“失去了这个拍档，就像失去了很多东西，很不开心。以前，我和霑叔经常接触、合作，一起工作都很投入、很合拍。现在突然没有了这合拍的一半，对我来说是个很大的打击。”

如今黄霑已离开将近20年，顾嘉辉亦在此时告别，至此世间再无“辉黄二圣”，标志着一个时代随之落幕，老友相聚于天堂。

三、黄金年代

上世纪60年代末，香港乐坛是普通话时代曲的天下，台湾歌星例如姚苏蓉、青山及杨燕等雄霸歌坛，掀起一股普通话时代曲的热潮。黄霑最早填的词，即是为了配台湾的电影主题曲，所以都是用普通话演唱。顾嘉辉从上海和香港前辈身上传承了中国时代曲的风格精髓，创作出无数首普通话时代曲。

当时，广东歌根本不入流，第一流的听众到第一流的夜总会听英文歌和爵士乐，土一点的去二流夜总会听老上海的时代曲和时兴的黄梅调。用广东话唱的歌只有民间流传的“粤讴”，内容不外是青楼女子忆述恩客或者自怀身世。

直到上世纪70年代，情况才开始有了变化。1974年，TVB电视剧主题曲《啼笑姻缘》出现。这首粤语歌由顾嘉辉作曲，叶绍德填词，仙杜拉主唱。以欧美流行曲惯用方式处理和声，以美式手法处理编乐，乐器却中西合璧，用二胡和月琴作主奏乐器，既有香港现代感，也令人感到亲切。自此之后，香港终于有了它自己的流行曲。

随着一连串作品的涌现，香港音乐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上世纪80年代，香港电影电视剧迎来了最黄金的发展年代，顾嘉辉全程参与了原生音乐的制作，又继续研习电子音乐，曲调大气、苍茫、豪迈、婉转、深情，他以其灵感开创了中式旋律的武侠风。可以说，“无人不唱顾嘉辉”。

《上海滩》电视剧的背景音乐，记忆犹新，传唱至今。1986年，顾嘉辉创作了吴宇森导演的《英雄本色》主题曲《当年情》，1990年创作一首《焚心以火》，以一首歌获得了香港年度十大劲歌金奖——最佳作曲奖，最佳编曲奖，年度金曲金奖。在《沧海一声笑》中的编曲融入电子乐器，引入箫笛伴奏，旋律优美。《忘尽心中情》这首曲子是顾嘉辉本人最喜欢的作品。1999年，香港电台为迎接新千年，顾嘉辉谱曲了《千禧盛世》。

“我最大的心愿是将传统的古典音乐融入现代音乐中，使它变得丰满和有深度，能够为全世界所接受。”1988年《电影评介》的专访文章记录了顾嘉辉的音乐路数。他喜欢民族音乐，电影《黄土地》及内地流行的运用了陕北民歌素材的《一无所有》、《信天游》，让他感受到美感。民族音乐中的血肉肌理硬朗温润，光彩夺目。

为了自己的音乐理念，顾嘉辉付出大量心血。在生活里，他的工作和娱乐已难以划分。即便是乘车返家的路上，脑海里也经常掠起创作的音符。他喜欢在深夜创作，即便没有灵感，也会拼命弹钢琴。“灵感不是从呆坐中得来的，只有不断地尝试，才能引发而起。”《万水千山总是情》即是他一气呵成写出。

顾嘉辉曾说，一首好的乐曲，必须具备纵和横的效果。纵是深度，横是旋律。他总是力求创作出结构严谨、有深度和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歌曲。他认为，一个作曲家可以从和弦的软度、韧度以及深度上来感受音乐给人带来的不同。作曲家的“自我折磨”，则是他既要给听众一种音乐能够带来饱满的想象，还要让听众感受到电影音乐对于画面切入时恰到好处的能力。

《电影评介》称，在他谱写的旋律中，“高音区喷泉溅涌，中音区风云萦绕，低音区丛草晃响。”

四、狮子山下

顾嘉辉与黎小田、许冠杰被视为香港早期粤语流行曲的奠基者。他创作了千余首音乐作品，对香港乐坛发展有着重大影响，是粤语流行音乐史一座无比灿烂的里程碑。

早在1981年，顾嘉辉就获得了香港电台十大中文金曲最高荣誉奖（金针奖的前身）。2011年4月，他在香港艺术发展奖颁奖礼获“终身成就奖”，同年4月27日，又获香港艺术发展局主办的“2010香港艺术发展奖”。

2012年，红磡体育馆举行《顾嘉辉大师经典演唱会》，多名香港歌手应邀出席，演出顾嘉辉创作的歌曲。

三年后，同一个地方，《顾嘉辉荣休盛典演唱会》举行。郑少秋、汪明荃、叶丽仪、张德兰、仙杜拉、谢安琪、叶振棠、关菊英、陈洁灵等一众嘉宾参加。在现场，顾嘉辉宣布，从此不再举办类似音乐会以及担任指挥工作。

2018年底，顾嘉辉回到温哥华，直至离世。

犹记得，2014年，顾嘉辉因获香港中文大学颁授荣誉博士学位返港。在大学举办的《不朽香江名句——向顾嘉辉致敬》音乐会上，顾嘉辉亲自指挥《摘星》及《随想曲》。返场时，他与一众嘉宾领唱了《狮子山下》：

人生中有欢喜

难免亦常有泪

我哋大家在狮子山下相遇上

总算是欢笑多于唏嘘

人生不免崎岖

难以绝无挂虑

既是同舟

在狮子山下且共济……

——黄霑作词、顾嘉辉作曲

（统筹 李岷 制图 勾特）

（原标题《元故事 162 期 │ 狮子山下，再无“辉黄”》）

编辑 周晓飒 高原 审读 吴剑林 二审 张雪松 三审 詹婉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