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故事121期 | 记者节:晶报记者答教授问——著名学者张志安导演的一场非虚构对谈
统筹 李岷 制图 勾特
2022-11-08 09:35

■晶报元故事写作组

11月8日,第23个记者节如期而至。

记者,是为大众提供信息的人。但是,在这个记者节来临的时候,一个与信息相关的词汇,却引起了记者们的些许困惑——“信息孤岛”。这个词指涉互联网技术条件下公共信息交流的新特征:开放多元和封闭割裂并存,进而形成独立而分散的信息与意见“岛屿”。

孤岛效应之下,新闻媒体还能作为信息传播主渠道吗?对这个社会来说,记者还那么重要吗?

“就连我们这些从事新闻行业的人,都没有时间和兴趣思考从事这份职业的真正意义。”晶报短视频策划团队把这句话发给了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张志安,邀请他就互联网时代记者职业的价值和意义,与晶报10多位记者展开对话。

“每一份职业都是有温度的。”在新媒体大厦20楼演播厅,张志安站在前端,面朝着台下另一方,开始发问和点评。参与录制的记者和编辑,最年长的已过50岁生日,最年轻的90后刚做记者3个月。他首先回忆起在课堂上经常所讲的观点,“记者是最适合谈论这个社会的人。经历过一系列重大事件的现场报道,将来和他人交流这些事件或回顾自己的职业生涯时,可以说这个现场或那个现场‘我都在’。”接着,他提到新闻职业对记者个体的价值,“行业和机构,充分满足了大家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

“我们打算通过一场实验性的对话,展现当代青年记者的梦想和困惑,也完成一次‘记者’主体性自我确证的重新建构。”怀有如此期待的晶报策划团队,将镜头对准了走向高脚椅、准备抛出第一个问题的张志安教授,大屏幕显示的主题为“回望与前行”。

初心与梦想

“想问大家的第一个问题是,你为什么会选择新闻这个行业?”张志安开始了他的“灵魂拷问”。

“我从小有一个梦想,就是当演员;后来没当成演员,我就想那我就要选择一个可以离演员更近一点的职业,于是我就选择当了一名记者。”晶报资深娱乐记者张羽淳说道。

果然,在每一个记者的灵魂深处,都有着一颗不一样的“初心”。

“演员追求的是虚构现实的再现,而记者追求的则是客观事实的记录,在你这里,这两个差异挺大的追求‘统一’在了一起。”张志安点评说。

“在当下的新闻生产场域和深圳的社会场域之下,如何从事非虚构写作,晶报的‘元故事’专栏是一个非常好的切入口。”今年刚毕业的复旦大学新闻学院硕士研究生张琦的回答听上去比较“学院派”。

“小时候经常看‘焦点访谈’节目,所以记者在我心目中的第一印象就是,他们是追求真实的,接近现场的人,而且很酷很有才、精神又很丰满,我想朝着他们前进的方向去努力。”文化记者罗婉在答案中表达情怀。

“其实,我是一个编辑。”李岷说道,外语专业出身的她,毕业之后最初做的是出版社和杂志的编辑,最终在一次晶报的招聘中将职业生涯定格在报纸编辑。今天,她在“元故事”责任编辑的岗位上发光发热。

“我研究生读的是文献学。”文化记者谢晨星说,读书时发现文献里的历史只是一个个小小的切片,“在媒体实习时,我发现记者就像站在多棱镜的中间,看到的不再是一个个切片,而是相对全面的整体。我觉得这就是我想做的事情,所以我就选择进入了新闻行业。”

听到这里,张志安点评说,做新闻业也有一种追求——“今天的新闻就是明天的历史”,记者今天所记录的,也许会成为明天的“文献”。

体育记者邹振民的职业选择过程相对比较单纯,“大学学的是国际新闻专业”,他说,毕业求职时因为专业对口,直接来到晶报工作。

“脑子一热,报了这个(新闻)专业。”长期从事社会新闻和深度报道的王子键的回答有些自我解嘲,“教授第一节课就说,新闻无学,因为想深究这句话的内涵,就一直做到了今天,终于了解到新闻的‘学’只能在不断的实践中获得。”

“做记者是我上高中时的梦想。因为我看到了普利策的一句话:倘若国家是一条航行在大海上的船,新闻记者就是船头上的瞭望者。”卫生健康记者范劭华毫不讳言,她的新闻理想从小就生根发芽。

对这句话,张志安再熟悉不过。“作为船头的瞭望者,记者总是能率先发现社会的重要变化,也可以接触到更多普通人难以触及的社会复杂面”。

“我选择记者行业更多的是因为好奇和热爱。因为这个行业我能够快速地走进一段段人生故事,从中感受到故事折射出来的时代变迁。”城区记者张乃凡的回答中规中矩。

“我的职业选择可能和家学渊源有关,我的舅姥爷顾建平早年是天津大公报的记者;还有我小时候,父亲下班经常带报纸回来,我最爱看的是《参考消息》,感觉上面转载的国际新闻实在是太酷了。”在场最年长的记者马骥远,他的职业“初心”也颇具历史感。

“不是我选择了新闻业,而是新闻业选择了我。”城区记者戴润超说,她本科和研究生学的都是商科,毕业求职时的目的也是“搞钱”,准备向互联网发展,正赶上晶报新媒体用人之际,这才与新闻媒体结缘。

“大家都更愿意去接近这个世界的真相,同时满足自己对复杂世界的好奇。”听完在场每一个晶报记者的自白,张志安点评说,记者们进入新闻业,都希望能够记录时代的发展、服务社会的进步,同时满足自己的兴趣、愿望和情怀。

于是,张志安的下一个问题接踵而至,成为记者,你的“初心”实现了吗?你收获了些什么?

▲张志安向记者们抛出了“灵魂拷问”。

收获与欣慰

“可能对我来说,做新闻最大的收获其实是情感方面的。”龙岗的跑区记者戴润超刚讲完,众人的思绪一下飘到了“情感”二字,张志安幽默地问道:“你是在跑线过程中认识了自己的爱人吗?”

她解释:“不是那种情感,其实我会把我跑的区(龙岗)比作一个关系很要好的朋友,会跟着她看着她发展,跟她一起成长。”

“我可不可以理解,因为你做过很长时间跑社区的记者,看着这个社区在变化和更新,你的报道跟这个社区的变化更新保持同步,所以你会与这个社区建立更强的连接和认同。”张志安帮她总结。

“我本来不住在龙岗区,我搬过去了,真的搬到这个社区。”与自己笔下的社区共成长,戴润超可谓“跑”出了真感情。

真感情也体现在了老记者马骥远的身上。因为驻点采访的关系,他在台湾工作、生活了近一年时间,这一难得的经历,也让他获得了令人难忘的体验——既能与政商高层把酒言欢,又能倾听生活苦困但纯朴善良的老兵讲自己的故事,深切体会台湾的风土人情。“如果不是做记者的话,这是肯定感受不到的。”

马骥远表示很感慨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的说的八个字: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做记者就是让你看到庙堂究竟有多高,江湖究竟有多远。”他说。

“做记者带给我的收获有两个。”张乃凡说:“一个是当我做出一些好的文字报道或者新媒体作品,获得了受众的认可的时候,我觉得有一种很大的成就感;第二个就是工作能够给我的认知体系源源不断地注入新的东西。每当我去观察分析问题的时候,它们都会在我的心里融会贯通,对我的判断产生影响。”

张志安听完点评道:“既完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公共表达,又获得了自我认知的深化和提升。”

认知的拓宽,世界观的扩大,有助于更好地提升判断能力,和丰富精神世界。谢晨星谈到自己的收获,引用了多棱镜的比喻:“记者相当于站在多棱镜的中间,你看东西会更全面,它让我免于陷入二元对立的斗争。我可以更全面地去看待这个世界和发生的事情,跟世界,跟自己和解。”

从事新闻行业,其实可以是治疗社恐的良方。“我本人是一个比较内向自闭社恐的人,因为做了记者,这个行业的属性和职业的要求,就倒逼着自己不断走出去,走出舒适圈,去打破社交壁垒。”现在跑医疗线的范劭华,提及自己的职业生涯,总结为“不断换赛道,永远新鲜感”。这一点,同事王子键也感同身受。

待过办公室,做过突发记者,写过深度报道,翻译国际报道,甚至转型做栏目视频,出镜做主持人,王子键的感慨和很多同行一样:“唯一的不变,就是一直在变、一直在转型。”最近半年,作为晶报“元故事”的写手之一,他感受到的一个收获是:“我不仅听了、看了、写了别人的故事,回头一看,似乎我也成了故事的一部分。”

从事多年编辑工作的李岷,觉得对自我的提升是做新闻的最大收获。“如果说记者是在前线冲锋陷阵,那编辑可能就是要守好最后一道关。”李岷以前很喜欢看小说,青春期的时候也常写作一些小片段。但在真正接触到新闻行业,特别是做了编辑后,她才发现编辑也可以是一种表达,“你会觉得记者这种表述很好,我可以借鉴。然后可能觉得另外一个人事实都没讲清楚,你要帮他核实。编稿子其实也是一种自我的表达,也是一种自我的提升。”

“每个人的答案有同有异。如果要做一个简单概括,好像都集中在两个层面,一个是自我的认知和改变,一个是对社会的认知和深化。”张志安点评说,这恰恰就是新闻业的一种魅力,它能够连接个体、群体和社会,让每个人在从业过程中既奉献社会、服务国家,也为自己带来属于职业生涯的收获。

▲元故事写作组记者与张志安合影。

迷茫与吐槽

有收获,自然也有吐槽。不是每个人都适合从事特定的职业,而在从业的路上,也时常不是一帆风顺。工作就像人生,总有丰满的理想,也总有骨干的现实。

“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这个行业,会是什么原因?”仿佛是怕大家端着,视频导演赵老师还特地中途暂停了下,提醒众人,“该吐槽就吐槽”。

这些年,记者的离职与转型,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在这个不确定的年代,谁也不能保证在职场上的“从一而终”,更何况是记者这个经常面对不确定的职业。“如果不能够再编辑到那种你渴望的稿子,我觉得那个时候可能就可以离开了。”李岷说。

表达真相,有时候比获得真相要难。“因为各种原因,总会有被毙掉稿子的情况,只要写出来,都是自己的血汗。这些被毙掉的稿件我一直放在抽屉里,没有舍得扔掉。这个量如果哪一天积累到一个极值,我可能就会离开,但是眼下还好,我觉得还有一点空间。”王子键说道。

张羽淳的吐槽来自工作与生活之间的角色冲突:“我有的时候特别羡慕那些朝九晚六的(工作),因为他们下班以后真的就可以没什么事,也可以专心地陪孩子。”她的女儿只有2岁,每当要在家里处理稿件,就要想方设法把孩子“支开”。“为了把孩子支出去,我都要晚上在八点钟的时候让我婆婆把孩子带下去玩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我就抓紧时间,赶紧把稿子处理完。”因此,女儿已经形成条件反射,默认她有事没事就在“打电脑”,“现在每天她一看到我就会说‘你不要写稿,你要陪我’!”

说记者是最自由的行业,往往它其实是很不自由的。这种追求新闻时效性和手机24小时不关机,以及不分时间场合的无限责任,有时难免对正常生活带来影响,巨大的不确定性,也是不少媒体人的槽点。戴润超就深深地感到了对家庭生活的这种影响:“很多临时安排要处理,突然的采访、突然的活动,我在机场的摆渡车上发过稿子,也在睡梦中被叫醒发过稿子。”在场的哪个记者没有经历过这一幕幕呢?

都有吐槽,都有委屈。但是,你会因此而离开记者的职业吗?

张羽淳的答案是否定的:“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如果社会不需要桥梁,新闻业不需要我,那就是我离开的时候,我不会主动离开新闻业。”谢晨星和一些同事也表达了类似观点——有时不是你选择了新闻业,而是新闻业选择了你。

“有些人坚持留下来,是因为有坚持留下来的理由。有些人离开,可能会有各自不同的原因。”说到这里,张志安顿了顿,“我们用这个问题去问过很多职业记者,他们年龄段各不一样。有些人离开是因为职业的倦怠,从事这个职业十年二十年,感觉好像没有激情了,或者这个职业曾经带给自己的意义在减弱。那么有些真的就是很现实的压力,就是中年危机,要养家糊口,记者的工资不足以能让全家人获得比较体面的生存质量。或者是因为有更好的一个职业,比方说可以赚更多的钱,过相对规律的生活。当然也有很多记者坦承,尽管人还在新闻业,但工作似乎离新闻远了。”

凡此种种,都有可能让人离开。去和留,更像是每个人在人生路上的选择题,永远没有标准答案。

离去和坚守

对话的最后环节,张志安现场作了一个测试。他问在场的晶报记者,“未来3到5年还会坚定地做记者的,请起立”。结果,在场11位晶报记者全部起立;“未来5到8年还会坚定地做记者的,请起立”,11位晶报记者继续保持全部起立。几乎在场所有晶报记者都相信,在未来3到5年、乃至5到8年还会继续留在新闻业。随后,张志安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未来10年,仍然在坚定地做记者的,请起立。”

此时,依然有5位较为年轻的记者保持着起立状态。这意味着,至少在当前的职业规划和退休年限里,他们仍然希望在未来十年在新闻业发光发热。

这个比例,事实上已经超过了策划团队先前的设想。张志安看到这一数据,有点意外后又感觉平静。“因为这就是现实”,“离开或坚守,都会有各自不同的原因和理由”。

“如果选择一份喜欢的职业,白天的8个小时是快乐的;如果再有一个好的家庭,晚上的8个小时也是快乐的。我希望我的白天和晚上都快乐。”张乃凡将其归为兴趣和热爱。

张羽淳认为,能把“最大的爱好”当作工作,“是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她希望未来十年能够延续这份幸运。“新闻是一种永远无法满足的激情,遭遇现实才能尽情挥洒”,曾创作了《百年孤独》的作家马尔克斯声称,新闻业是“世上最好的职业”。

实际上,整个行业已经知晓,在这样的新闻生产场域,作为个体的新闻从业者所面临的矛盾、纠缠和张力。但眼前的复杂困境,同样是中国传媒发展进程的其中一环。“新闻专业主义的建构始终是一个持续、艰难的过程。”陆晔和潘忠党两位学者在2002年发表的《成名的想象》一文中提到。

张志安曾用“寻常中的不寻常”描述新闻生产的逻辑,“新闻报道中随时会面临许多矛盾和价值判断”,例如深度报道因时而变的活力和特征,这符合新闻行业的运作生态,因而指向自身。他希望学生理解新闻环境和媒介技术的变化,这是“追求真相的态度”。

谢晨星也站到了最后,她开玩笑说,“因为再来十年,差不多就退休了。”但继续补充道,“再熬几年,从一而终。”邹振民谈到“初心”,他在新闻工作中感受到纯粹的快乐和满足。虽然未来十年,或许看不到行业的“巨大改变”,但他说,“还会坚定我的初心”。

张琦提起读研时的史论课,老师讲到了戈公振在1929年发表在《报学月刊》上的一段文字:“新闻学的主要目的,不是使人学得实用的职业,是给他一种精神上的立脚点,指明他能够站而且应该站的地方。”他觉得新闻实践也是如此,这正是留下来的理由。

张志安总结道,任何一份职业,一定都存在“荣光和暗淡”“激情和颓丧”。但就新闻业而言,不管时间和经验长短,面临传媒技术变革和新闻业变迁,“新闻业的专业性和公共性,都会给大家带来职业回报,从而收获初心”,这段职业经历会“成为人生中一笔非常重要的财富”。

录制末了,张志安回忆起自己在高考三个志愿中都填报新闻学专业的经历,因继续攻读硕博,未能进入媒体工作,而是留校任教。他觉得,在高校担任新闻学院老师,也是身处新闻业的方式之一。“不管是新闻教育还是新闻实践,都是新闻业的组成部分”,“业者和学者应该成为一种共同体,这种共同体既是实践中的,也是价值精神层面的”。

对话结束后,张志安和晶报记者们共祝节日、合影留念,又各自投入新闻战线。大屏幕背景灿烂如一枚辉煌的橘子,照映在前行者不停的步履。“新闻一旦发稿,一切便又回到起点,要以更加饱满的热情投入到下一分钟去,还真是永无宁日。”马尔克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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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周晓飒 周梦璇 二审 张玉洁 三审 詹婉容

(作者:统筹 李岷 制图 勾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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