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作出/这微不足道的努力” ——读小海诗集《世界在一心一意降雪》
2022-08-23 19:33

《世界在一心一意降雪》是诗人小海最新出版的诗歌选集,正如书名所取诗句带给人的直感,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至今,小海以一种极致的专注和耐心完成了这部横跨四十年的个人写作史。让人惊异的是,从这部诗集所呈现的结果来看,这位曾被誉为“少年天才”后又一直笔耕不辍的诗人几乎未曾经历青春写作的激情与稚拙,也并未像部分同代人那样在人生的中途陷入中年写作的疲惫与困顿——可以说,在每一个十年间,小海都写出了那个十年里能够被读者铭记的作品。

本书收录的第一首诗作《狗在街上跑》创作于1980年。很难想象这样一首技术成熟、风格冷峻的诗作出自一位年仅十五岁的少年之手。充满反讽意味的是,这首诗虽然题为《狗在街上跑》,但诗中的“狗”不过是镜头里一闪而过的影像,“狗”在向“我们”摇尾巴、跟着“我们”跑、被“我们”打死最终又被“我们”吃掉的过程中默默领受了自己的命运;而另一边,作为高级动物的“我们”则天然具有观看、玩赏和生杀予夺的权力:“我们把它打死/又吃了它的肉”“我们领略了/奇异的快乐/和街头的/风光”。然而,这首诗并未沉溺于狂欢式的暴力书写:“我们时常在街上跑/因此/我们领略了狗的/快乐和悲伤”——这一刻,“我们”被推向了街景的中心,“我们”与死去的“狗”的影像形成了某种滞后性的重叠,而“我们”的主体性危机也因此而显现……在整个八十年代的写作中,除了《狗在街上跑》这类充满寓言意味的先锋写作,《村子》这一类质地隽永的短诗在思想意蕴和技术处理上也呈现出年轻诗人少有的成熟姿态。“河水要流的”——《村子》的起句就将读者带入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无可挽回之中。然而,不同于一般的乡村挽歌,读者并不会在这首诗里看到过于沉痛和感伤的一面。在少年人的眼里,城市里有令人向往的生活和爱情:“那是一座城市/你会到那里去/让女孩儿的手吊在你的脖子上/荡来荡去”。村子则在黄昏中散发着古老的美与温馨:“而今,这些村子/只有在黄昏来临时/才变得美丽/人们愉快的问候声/也在黄昏,才特别响亮”。“只有……才”这组关联词的使用平添了几分勉强和遗憾,也正因这语气,在时代浪潮的席卷下艰难存续的乡土世界才显得愈加珍贵、动人。

九十年代以来,频频出现的“海安”“北凌河”“串场河”等意象构成了小海诗歌中独特的地理风景,与《村子》这类乡土意识尚在萌芽阶段的短诗相比,以《田园》《村庄(组诗)》《北凌河》等作品为代表的乡村主题书写标志着诗人小海正式踏上了一条个人的“寻根”之旅。在《浪子》一诗中,诗人平静地叙述道:“他在家门前跪下/啃着青草和树皮/就像拒绝交媾的蛮牛/回到北凌河安静的牧草中”;在《北凌河》一诗中,诗人又动情地感喟道:“我必将一年比一年衰老/不变的只是河水”。诗人眼里的“北凌河”是抚慰人心的,是永恒的精神坐标,指引着每一个无家可归的浪子;然而,它又是无情的,见证多少人世变幻、生死别离却“永远不变”地流动着。“我怀着绝望的希冀/任由那最后的夜潮/拍打我的田园”——在《田园》一诗中,我们看到那个“习惯天黑后/再坚持一会儿”的劳作者最终决绝地离开了。但对小海来说,故乡并不是一个遥远而缥缈的抒情对象,而是他生活和写作的原点,肉身的离去与精神的回返让他心头盘旋着巨大的撕裂感。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怀揣着“北凌河,还能将我带去多远”(《村庄(组诗)》)的人生之问,而另一个声音在回答:“你们不过是这里的外乡人/在他乡流连忘返/最终你们都要回去,回故乡去”(《置换》)。尽管小海笔下的“村庄与田园”曾广受诗坛赞誉,却不能因此将小海理解为一个传统意义上的“乡土诗人”。恰恰相反,他一直在用自己的作品印证这样一个事实:一个真正的诗人应当自觉且自信地走在拒绝类型化、标签化的大路上。即使是在乡村主题书写最为密集的九十年代,他的诗学眼光也没有局限于此,像《一个时代的终结》《悲愤诗——听古琴曲〈胡笳十八拍〉》里的怀古之情,《在码头》《秘密的生活》里的底层关怀,《帽子》《冥想——降雪》里的妙悟玄思都丝毫不逊色于为读者们津津乐道的乡村书写系列。

青年时期的天赋、灵感与写作技艺的早熟让小海成为八十年代以来大学生诗歌运动的领军人物之一。二十一世纪以来,在新的时代语境下,他的诗歌写作继续向更广阔、更幽秘的经验世界推进,在题材、形式、思想意蕴、技术表达等方面都有着更为丰富的探索。其中,创作于2009年的诗剧《大秦帝国》是一次积蓄已久的写作突围。对于诗人而言,走出“自我”的神话意味着严峻的诗学考验,它需要诗人将“自我”的抒情主体放逐于“他者”,如体验派演员般成为自己书写的角色——这一次,小海面对的是气势恢宏而云谲波诡的历史群像。赵姬、嫪毐、吕不韦、李斯、赵高、商贾、工匠、术士、先知、灵猫、蜂、陈胜、吴广、孟姜女、将士、秦俑……一切个体群体、一切有名无名者、一切当权者和“沉默的大多数”纷纷登场,他(它)们的视角、命运以及与帝王、帝国、历史的关系都在每一节咏唱中变得微观、明晰。除了诗剧《大秦帝国》的写作,长诗《影子之歌》也是小海诗歌生涯中极为特殊的存在。长诗的形式对诗歌的整体结构、布局、段落、气息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而文学传统中代表黑暗、虚空而抽象的“影子”更是难以把握的写作对象。所幸,这位专注而有耐心的诗人终于成为了这场写作“马拉松”的胜利者。在这个自在的影子世界里,影子作为一种关系,一种影响,一种超物质、超时空的力量,将引领着读者在诗人的生活、隐秘的历史和古老的寓言之间尽情穿梭——没有人会怀疑,“影子是一种实际发生的世界”。

跨越四十年的诗歌时空,《世界在一心一意降雪》为读者呈现了一种源于经验世界而超脱于经验世界的诗学姿态,是诗人小海从少年、青年到中年阶段里一次最具完全意义的创作成果总结。在2013年完成的《垃圾桶》一诗中,小海曾忧心忡忡地写道:“垃圾桶全面阐明/我们的精神状况/那就是:我/可能进入了腐物的阵营”。对于上述当代生活中的普遍精神困境,小海给出的解决方案是:“倒出每天的垃圾吧/让我们作出/这微不足道的努力”。这也可以看作诗人对于写作意义的自我指认。作为《世界在一心一意降雪》这部诗集幸运的读者之一,我相信,每一个阅读并沉浸于诗歌的人,也都能在“腐物的阵营”中作出自己“微不足道的努力”,而这一切并非没有意义。

(作者:武汉大学文学院 李继豪)

(原标题《“让我们作出/这微不足道的努力”  ——读小海诗集〈世界在一心一意降雪〉》)

见习编辑 陈丽玲 审读 刘春生 审核 关越 许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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