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无法开怀大笑的男人，整天愁眉苦脸，”照片上的年轻人曾这样介绍自己，“我努力想幽默一点处世。”

他叫黄国骏，与邱妙津、袁哲生、黄锦树同归为台湾文学的“内向世代”。在好友袁哲生眼里，他爱穿白衬衫、西装裤，把规规矩矩的吊带扣在腰上，是“潜心写作小说的傻小子”。

“傻小子”的生命最终停留在32岁。在所谓涉世未深的年纪，他将自己对外部世界的感知，永远地留在了作品里：“我认为有一小部分人生其实是老鼠屎，不值得奋斗的，只是道义上没人敢讲罢了。”

本文摘自黄国骏《麦克风试音》。

人生说明表

我们一生漫长的时间，除了上班和吃睡、洗澡之外，其他都花在做什么事上面呢？以下简单列出比例分配表：

有9%是用在找钥匙；有7%是站在陈列架前考虑该租哪部片子；有6%在修录放影机；5%在听达官显贵致辞演讲；4.9%用在弄懂官员们是如何致富，并且为何没被起诉；4%是讨论天气；3.9%学速读心算；3%唱摇篮曲；2.9%等妻子化好妆和笑着听岳父咒骂政府；2.7%削苹果皮和拆包装纸；2.4%等查号台查到要问的电话；2.3%在高速公路上听电台主持人谈哲学和医学；2%回忆旧时光。另外各占1%的是幻想彩券中了头奖后去巴黎、核对彩券号码、到后院虐待小昆虫和庆祝找到钥匙。统计误差值为正负七八十以内。

优劣平均表：每放弃五个坏孩子，即可集中资源造就出一个审判坏孩子的好孩子；五个飙车狂送一个外科医生、五个杰出青年送一个虚无主义者、五个游民送一个企业家、五个赏月民众送一个清洁工、五个企业家送一个工运领袖，外加零点五个诗人。平均值永远是五比一。

正确堕落人格基本操作流程表：没吃过母奶——牛奶里掺有海洛因——智力测验时憋尿——和校长儿子打架——午餐吃洋芋片——去建筑工地打杂时失去食指——为了约会找地下钱庄——从十楼跳下来被救活——职业介绍所骗钱——黑道帮派敞开怀抱——袭警入狱——出狱拾荒——饿——进棺材。以上程序皆可做部分的步骤调整，只要保持仇恨的原则不变就行了。

日新又日新

自从有一年菠萝面包涨价成十元后，这世界就开始不再美好了：老歌星的新歌不好听，新歌星唱的老歌不能听。一支原子笔用一年还用不完，一件新款的金饰，戴一个月后就被新款比下去了。我记得自己在八零年代时还不会显得可笑，因为当时大家都可笑，我们都去戏院排队看美国陆战队打苏联，都一样不懂电脑、都一样有鱼尾纹。

但是现在我觉得好像骑脚踏车骑到高速公路上去了：五十岁的人没皱纹，五岁的小孩搞网站。我现在能了解为什么祖母整天在寺庙烧香了。若以一日千里的速度来计算，我距离社会大众大约落后了一两万光年吧，这有助于我成为一个泛神论者，我敬畏玄奥的行动电话、微波炉、视听器材等，我把使用说明书当作《圣经》来念，我相信科技产品可以保佑我平安幸福。我会考虑当个传福音的家电用品的推销员，我还写了一首诗赞美家电：

“它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请用有氧空气清净机喔。“它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请用分离式滤水器。“它使我的灵魂苏醒”，请用太空乳胶床垫和记忆型枕头吧。“引导我走义路”，全功能强力手电筒，赞!“你的杖，你的杆都安慰我”，这要午夜以后才能介绍。“你为我摆设筵席”，万能食物调理机，你专属的神灯巨人喔。“你用金牌润肤乳膏了我的头，使我的金牌保温杯满溢，我且要住在金牌欧式华厦的殿中，直到永远”，我没有污辱宗教的意思。

不励志小品

座右铭这种东西，就是贴在墙上三天后就想撕下来的东西。我想，天底下大概没有哪句话能万能到足以成为座右铭，连云南白药和阿斯匹灵的疗效也是有个范围。很多名言其实都被信奉的人曲解或夸大了，例如律师事务所的座右铭就是“顾客永远是对的”;而地下钱庄则是“助人为快乐之本”；至于汐止市当然是“巨浪才能造就水手”。我可以列出一百条各行业误用道理的假设。

道理会改变、人会成长，世界小姐冠军也会轮到有色人种的。我们年轻时见山是山，中年时见山不是山，老年时回到起头。不过最近有个百岁人瑞告诉我，他现在好像又觉得见山不是山了。这很像是劝人不要自杀的劝言一样，说什么等到明天天亮，看到太阳和小鸟就会觉得昨天自己为什么那么笨。但问题是:明天想开了，但是后天还是可能会想不开，然后大后天又想开了，如此周而复始，没完没了，这才是令人感到虚无到活不下去的原因。

我认为有一小部分人生其实是老鼠屎，不值得奋斗的，只是道义上没人敢讲罢了。就像中枪受重伤的士兵，你必须骗他不要紧，只是肠子没在原位上而已，不然真相是会致命的。奋斗的人生必定是自傲的，自傲无罪，只要先确定一下自己不是在统治整个西班牙就行了。永不低头的人必定会为人们带来幸福的：他们在动荡的时代是革命家，在和平时代则是人寿保险的推销员兼职棒教练。

奋发向上如今已成廉价口号，连混蛋都挂在嘴边。

一分天才加九分长相

以貌取人是不对的，但我们天天专干这种事，求职和看哪台电视新闻不讲，就讲搭公共运输，你一上车看到两个双人座位上各有一个空位，这时候你就必须用一秒钟来观察判断，和哪个陌生人坐比较好，哪个人看起来比较不会咳嗽、比较不胖、比较不会疯言疯语等等。这很重要。

而像商家店员，更会对每位进门的顾客打量一番，看人家会不会买、是不是小偷、是什么行业的、结婚了没，这些全都靠外貌看的那两秒钟来判断，连神探福尔摩斯也不过如此。

有一次我去提芬尼看珠宝，就被店员打了一份成绩单：头发是家庭式理发店剪的、梳子齿缝不密、没上发胶、没染色级、没用眼部乳液、没定期去洗牙、没用香水、刮胡刀生锈、服装全在家乐福买的，总分负七十分，属于下十八级市民，发生水灾不用去救的那种。欢迎再度光临。

现在是人可貌相的时代，因为内涵根本没用途，除非是在加护病房上班。我妹妹以前在百货公司工读，她站在大门口向顾客鞠躬时，会顺便向大家讲解“全球化经济体与欧洲共同货币的影响”，结果就被开除了。后来她把赚来的学费，全都拿去做外科整形了。我认为容貌与内涵的范围是很难界定的，像美女主播说话就格外有说服力。

独处真糟糕

想要在大都市里过着独居的日子，其实并不难，只要你做人失败，保证绝对不会有人来打扰。

独居生活恐怖的地方不在于睡觉时会被鬼压床（我前天就被一个生前是相扑选手的日本胖鬼压住了，他因为想吃甜点所以灵魂一直留在人间。我不信他只有三百磅重），但找不到人求救。而是在于婚友联谊中心经常为了拉生意，故意在我的信箱里猛塞色情图片。拜托，如果这招会有效，那在报摊卖成人杂志的老头子还用得着天天听平剧吗？我试着尽量培养高尚的嗜好，来对抗充满都市中的各种诱惑，例如下班后去听音乐会。本来我很怕听音乐会，因为有些乐团为了煽情，常常把音乐搞得像核子试爆一样，我就是因为去听了一场华格纳歌剧才会牙齿脱落、掉头发、失明外加丧失生育能力的。要不然就是会遇到“屠宰钢琴之夜”，我搞不懂为什么他们那么爱弹李斯特的奏鸣曲，这种曲子除了能让台下看见女钢琴家的胸部频频抖动之外，大概就只能算是新秀入江湖的一种检定。这有点像少林寺弟子在过十八铜人阵后，要用香炉在手腕上烫一个疤，好让内行人一看到就会倒退三步，拱手作揖说:“大侠失敬。”

散场后我去星巴克喝咖啡，发现现在星巴克为了本土化，已经不用杯子而改成直接用塑胶袋装咖啡，然后插一根吸管，让人回忆以前喝冬瓜茶的感觉。这番寂寞的感觉让我想起了祖母的话：想哭就顺便去厨房切点洋葱。

论命运

有一只失恋的蟑螂，因为想不开而打算冲进一个挤满舞客的舞池，被乱脚踩死。可是没想到这猛然一冲，竟然穿越过了千脚阵，安全抵达对面，于是它便因此壮举成为冒险英雄，如愿娶得了一只会跳方块舞的雌德国蟑螂。相反的，有一只蚊子可就没这么幸运了，它因为失恋而沮丧地在街上飞着，突然间，它听到音乐厅里传出美妙的音乐声，于是飞了进去。那时正好台上那位知名的波兰钢琴家弹完了最后一首压轴曲，现场观众顿时齐报以热烈的掌声，结果那只蚊子便被这片掌海给乱掌打死了。

究竟人生有意义吗？这个问题对月薪三万以上，或者是娶到茱莉亚·罗伯兹为妻的人来说，答案显然是肯定的。但人又能反抗命运吗?我一想到堂·吉诃德如果去荷兰，看到那么多风车，就觉得很可悲。或者圣诞老公公全身穿着大红色去西班牙送礼物，刚好经过一个斗牛场，这实在令人不敢想象。能够左右命运的方法恐怕只有一个，就是当你捡到神灯时，记得先用左手食指堵住神灯的出口嘴，然后右手一直摩擦神灯，逼巨人同意达成五个以上的愿望，然后才放他出来。

命运就像行动电话一样掌握在人手中，如果不慎遗落，该月的电话费便会送我入牢。当然电信局并非不通情理，要是我肯接受手机黏在额头上开机一星期，看看眼球会不会掉出来的秘密实验，那还是很快能出狱回家的。

现代名胜

世界各地都有著名奇景，即使是在大都市里也一样。金字塔、钟乳石、摩天大楼、歌星的签名队伍等，无奇不有，而且多半都有一段故事或深刻的成因。不过我实在搞不懂，为什么屈臣氏总是喜欢把店里的商品叠成一堆堆柱子？我晚上就做过一个噩梦，梦见有一堆妇女用品叠得像希腊帕特农神殿的柱子那么高耸，然后突然一堆倒塌的特价丝袜把我压扁了。我的心理医生把它解释成性欲与希腊神话的认知受到消费焦虑症所胁迫的一种反射现象。

我在玩具反斗城还看过一整条的芭比娃娃隧道，很恐怖，我被粉红色和微笑包围，加上凯蒂猫的军队，那对我根本像鬼屋一样要命。我走出商店差不多连续三天，眼前都是一片绿色的补色，跟从屈臣氏走出来正好相反。还有很多都市奇景是无法解释的现象，例如每天吸入汽车废气和每天吃入有毒食物居然还活着，或者电视洋片频道的排片周期，这应该算天文学的领域。

我发现他们的排片是有律则的：周一播闹剧片，周二播烂片，周三播沉闷片，周四播怪片，周五播有特效特技的烂片，周六播一部好片，播完就接着播三部烂片，周日播老片和一堆新片的预告片。而专播好片的频道，则是每五分钟广告一次，奇准无比。我相信都市的奇景并不会比古代的长城不壮观到哪去，我们都为五斗米不但折腰还折寿，什么奇事都做得出来。前天我去超市应征面试，结果他们就考我叠洗发精，还要叠成一头大象的形状。

还有什么话要说

每个人早晚都要说遗言的，但是要说些什么却很难决定，因为要是一个不小心说错，以后就再也没机会修正了。遗言通常具有总结一生思想的性质，如果说得一点都没有哲理，那可能人一辈子的历练全都白费了。不信你可以试着把《浮士德》末句“引领我们高升”改成“引领我们去士林夜市”看看，这肯定危害全书的价值。

可是如果闭口不说，那也太浪费这个千金难买的大好机会了。因为若遗言叫儿子用功读书，他必定会铭记在心，这远比平时叫他用功来得更有效好几百倍，不过为了怕得罪别人，我还是偏好用咳嗽来混过临终时刻。当然如果病床旁没有亲人相伴，也许我还可以说几个黄色笑话骚扰一下护士小姐，反正等她要控告我时，我早就已经死了。

人在离开世间前一刻能做什么呢？我是会买一些纪念品，例如钥匙圈或是上面印有一句话“我去过人间，那里的烟酒和小姐不错，但是法律并不怎么样”的马克杯。另外器官捐赠的事也令人很烦恼，我并不小气，我曾把一生的努力捐赠到太太的牌桌上，但是一想到死后在曼哈顿的某个酒吧里，有个人带着我的肝脏去狂欢，我就不能安息。我已经决定把骨灰撒在西门町，这样我就可以整天逛街看电影，或者和女孩子一起拍大头贴。假如我能上天堂，我猜上帝可能到时候会站在门口问我：“吸烟或非吸烟区？”至于我究竟说了什么遗言，坦白说有些丢脸，我说：“奇怪，怎么这么暗，哪个白痴把灯关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