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再见老屋!再见渔家生活!再见旧工厂!
方舟 李安琪 郝正
2019-05-09 17:30

《告别》

北方的除夕夜来得稍早,不到五点天色已经暗淡。“声势浩大”的雄安站今天格外安静, 工地上写满标语的横幅被晚风吹得呼呼作响,街道上紧闭的院子里传来了零星的犬吠,佐各 庄每户人家的门前亮起了灯笼,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

车辆驶向梁家老宅,墙上红色的标语十分醒目,如对联一般在街道两边排开。梁大爷和蒋大娘早早在门前等候。院子里的喜庆与墙外的冷清宛如两个世界。门前堆着高高的玉米垛子 ,那是今年地里全部的收成。旁边放着刚从集市上买来的年货,孩子们兴奋地逐一拆开。厨房的窗子反复闪过蒋大娘的身影,每年的这个时候她都忙得不可开交。

“趁太阳还没下山,咱们和老房子拍张全家福吧!”梁大爷长子梁斌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响应。一家人很快聚集在老屋的院子里,却唯独少了蒋大娘。

“我去换身衣裳!”厨房里传来蒋大娘的声音,片刻她从屋内走出,除了换了一身衣服,脖子上 还围上了在南方旅游时买的丝巾。两位老人和孙子孙女坐在前排,身后站着儿子媳妇,孩子们对着镜头做的鬼脸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我们倒数三二一,将一家老少团聚的喜悦定格。

梁家全家福。图/ 方舟

夕阳的余晖洒进老宅,人群后的春联格外醒目:“辞旧岁喜看雄安更美”。年夜饭桌上,满满当当地摆满蒋大娘忙了半天的劳动成果:自家做的窝窝头、火腿、蒸鱼、烤鸭……

蒋大娘端着刚出锅的饺子说:“这些东西平常也吃,但今儿是团圆的日子,味道不一样!”平时不怎么喝酒的梁大爷突然来了兴致——他端起酒杯道:“这杯酒敬给缘分,一是和这些大学生的一面之缘,再就是和咱这老房子的半生之缘!”说罢一仰脖子,将酒一饮而尽。

夜晚,屋外的气温降到了零下。年后,梁家老屋将会随着雄安站工程的进展而被拆除,这是梁家人与老屋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

但是,对雄安人来说,将要告别的又何止老屋?还有往日的渔家生活,和过去的营生思维。在雄安“沉寂”的外表之下,当地的村民如同树叶一般,被新区政策的洪流不断裹着走。

当地人逐渐意识到,在收获千年大计的巨大红利之前,要学会的第一件事情是,告别。

除夕傍晚的高铁站。图/李泽鑫

高铁第一拆,老宅灰飞烟灭

2019年1月30日凌晨五点, 突如其来的噪音挑动着各庄紧张的神经。发动机的轰鸣夹杂着混乱的人声,佐各庄的村民 们从睡梦中惊醒。趁着夜色, 工程队开始对预定的房屋进行定向拆除。身着制服的警察迅速拉起警戒线,用近两米高的铁皮将施工现场围起来。

蒋大娘被突如其来的噪音惊醒,赶紧叫醒老伴梁大爷, 让孙子带上手机,几经波折来到工地。围观、拍照的村民越 来越多,村委有人前来制止, 蒋大娘据理力争——“说拆就拆了,这是历史的见证!”

两个多小时后,蒋大娘将录下的视频分享到朋友圈。彼时还在容城取景的我们,看到 蒋大娘的朋友圈之后,也立马 奔赴拆迁现场。

一路上村子里几乎不见人影,狂风扬起的黄沙让人睁不开眼。不少路段已经被铁皮封死,砖块粉尘在空中弥漫,巨 大的撞击声在现场回荡。

站在一旁的蒋大娘和梁大爷注视着工程车逐渐逼近的履带,目睹着老屋在轰鸣声中变成瓦砾。隔着玻璃,驾驶座上 的司机们面无表情,仿佛早已司空见惯。我们路过一些残砖瓦砾,一只粉色的儿童太阳镜躺在上面,蒙了一层灰。

从空中俯瞰,佐各庄呈南北带状,南北距离不超过2公里,东西延伸约1公里。视线若是再往北一点,可以看到北边空地上热火朝天的景象:挖掘机在轰鸣,一堆堆的泥沙, 高耸的吊塔齐刷刷地立着。被挖开的壕沟,犹如一道巨大的伤疤。

这里是雄安设立两年来率先动工的地方,未来将建成亚洲最大的高铁站——雄安站。 占地面积68.37公顷,相当于 96个足球场的占地面积。这意味着,附近佐各庄的村民们将成为雄安高铁站的第一批拆迁户。

拆迁现场。图/方舟

佐各庄村有200多户,约 600口人。1991年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雄县风云》曾记录了发生在佐各庄一段抗战往 事:1939年冬,冀中27团一部 与日寇在佐各庄、梁神堂展开 激战,近百名革命烈士长眠于 此。为缅抗战历史,村民自 发捐建了佐各庄烈士墓。

梁大爷家住在佐各庄村的北边,门口挂着“光荣军属” 的牌子。梁大爷中等身形,耳朵有点不好使,与人聊天时总是温和地笑看对方。1969年中苏珍宝岛战役,“主席、中央的命令都是通过我这儿传出去的。”讲起当兵的经历,不善言辞的梁大爷变得话多起来。

蒋大娘的大嗓门带着几分自来熟,偶有不如意的地方, 嘴里也会蹦出几句脏话。新区成立时,蒋大娘很激动。之后 在北京颐和园旅游时,还因为自己的雄安户口被人高看而感 到十分骄傲。

高铁站开始动工后,蒋大娘朋友圈的日常变成了正在施工的高铁工地。村子将被拆的事人尽皆知,第一批名单上的 拆迁户已经签了同意书。不知道谁先传开消息:整个村子春节后都将不复存在。蒋大娘说:“没想到我们村是第一个被拆的。”

而让蒋大娘始终放心不下的,还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梁姓是村里的大姓,整个家族都在佐各庄里世代聚居。亲戚们时常互相串门、遇见事情就坐 在一起商量。“他们要是上别处安置,就只有过年才能见一 见了。”说起这些,平时大嗓门的蒋大娘竟有几分泄气。

但两人最舍不得的,还是住了多年的老宅。梁大爷复员后在旧屋的原址上盖了现在的院子,如今住了有20余年。梁大爷感慨道:“在部队时,春节想家,现在倒是在家里,可还是想家。以前是想团聚,现在是舍不得。”

蒋大娘不断念叨着她是如何将院门前的大斜坡填平,又是如何为当时的新房子选装饰和家具。她特地带我们去东厢 屋子,向我们展示她收藏多年的两个花瓶。她打定主意,要是将来搬离老宅,说什么也要带上这两个花瓶。

别了,白洋淀的渔家生活

“一望无边际的密密层层的大荷叶,迎着阳光舒展开, ……几只野鸭扑楞楞飞起,尖声惊叫,掠着水面飞走了。” 这是作家孙犁笔下的白洋淀,也是陈大爷多年的日常生活场景。

五十年前,陈大爷所在的圈头村还是白洋淀南淀中心地带的“孤岛”,与外界的联系天然地被巨大的水域隔断。船成了当地人和外界往来的唯一纽带。听村里老人讲,他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有一条小船,水面上总是热热闹闹。

白洋淀冰面的船家。图/李泽鑫

年轻时,陈大爷在生产队干活,他时常会跟着大队到大淀里打鱼。夏时,穿过一望无际的层层密密的大荷叶,将船摇进密不透风的芦苇荡里,沿着大清河一直走便是天津。陈大爷回忆,那时白洋淀里的水清澈澄净,口渴的时候直接舀水咕嘟咕嘟喝起来。一年在船上呆上7、8个月,等到淀面的寒气变得厚重起来,他们才划船返家。

陈大爷的家就伫立在白洋淀的岸边。 初见陈大爷那天,他正忙着将冰船上的木板卸下来,整齐地堆放在门口。陈大爷身形有些佝偻, 穿着北方冬天最常见的黑色外套,戴着黑色帽子。可能是干完粗活,他脸色有些涨红,喉咙里还微微喘着粗气。

陈大爷今年75岁,他感慨一生经历过三次大改革:土地改革、改革开放、雄安新区。 土地改革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说不上太多深刻的印象。 90年代赶上改革开放,国家号召养鱼,承诺私人无息贷款。 没听从家人的劝阻,陈大爷一 口气借了10万,承包了50亩的水面,成了村里鱼塘第一人。

白洋淀的水边人家。图/李泽鑫

“承包鱼塘这块你们算是问对人了,他在我们村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陈大爷被儿媳妇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只是笑着,小心翼翼地将纸烟卷起来,点燃,眯着眼睛,深吸了一口。

当时陈大爷是生产队里打鱼的一把好手,打到的鱼固定卖给大队,一年到头收入不过 2、3千块钱。承包鱼塘之后, 陈大爷的年收入翻了10倍,一 年可以赚上2、3万块钱。尝到 了承包鱼塘的甜头,在十年的承包期到期后,他跟大队里续了二十年的合约。

早年间,陈大爷家住村子里边,离鱼塘有二三里地。为了养鱼方便,陈大爷干脆在鱼塘中央的小沙丘上盖了两间小屋。小屋不大,但床铺、厨房餐具一应俱全。门前一块小空 地,芦苇临水而立。夜里照看鱼塘的时候,陈大爷常常划着小船去开鱼塘的增氧机,天亮才入眠。

陈大爷眺望鱼塘木屋。图/李安琪

旱路通了之后,村里的游客开始多了起来。许多游客喜欢在鱼塘垂钓,陈大爷一家又率先于2015年做起垂钓生意。 来钓鱼的人络绎不绝,塘里的鱼供不应求,陈大爷只得从别 处买来鱼苗供给游客。家里的收入渐从盈余逐渐从2、3万增长到10多万。

2015年,新家小洋房建在了鱼塘边上,院墙与鱼塘仅一米之遥。客厅里摆着大理石桌子,地砖明亮,室内角落放着中式瓷器和装裱起来的欧式画作,餐桌边的橱柜满是各式模样的洋酒。从客厅里透过落地窗,还能看到一望无垠的白洋淀。

然而新区来临后,陈大爷50多年的渔民生涯戛然而止。 去年8月,上面通知要求10月 31日之前清空鱼塘。尽管陈大爷的三十年鱼塘合约还有两年才到期,但他的鱼塘赫然在列于拆迁名单上。

“县里也给我们开会了, 你同意也得同意,你不同意也 得同意。”陈大爷说罢将还未抽完的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陈大爷后来打听到,鱼塘关闭是因为养鱼给白洋淀造成污染,新区要整治污染源。他始终想不明白:90年代国家号召养鱼是为提高人民生活(水平),现在养鱼怎么反而污染环境了?

陈大爷一直盯着墙面,后来又喃喃,仿佛安慰自己:“ 改革有得利的肯定有损失的, 谁赶上倒霉谁就不高兴,只能嘴上说维护大局。”末了,他又纠结一会儿,“不过也得理解政府。”

“禁渔令”下达后,让他心疼的是,塘里2018年初投放的近2万多尾鱼苗,中秋正好是渔获时节,但塘里的鱼还没来得及捞上来,“政府下令水库放水,大淀的水位一升,塘里的鱼都跑了。”

鱼塘清空后,鱼塘木屋也面临被拆的命运。陈大爷只能在家呆着,“我什么也干不了 了,我这个年纪谁还要我?”

落日余晖,北方鞋都近黄昏

踏上三台镇的那一刻,我们立刻感受到这个镇子独特的氛围。破碎的水泥路面和黄土夯实的乡道交错,农民自建的 低层楼房错落排列,家家户户甚至连镇政府内都使用着北方农村原始的旱厕。

但跟其他乡镇萧条的景象不同,三台镇上喧嚣热闹,人群熙熙攘攘,喇叭声与叫卖声交替入耳,三轮车随意摆放。 沿着三台镇唯一的主街道走下去,我们来到贾星的鞋厂。

三十岁的贾星正坐在办公室里,穿着潮牌的新款外套, 脚蹬着一双价格不菲的“椰子鞋”,头发有些稀疏,说起话来有时会羞涩地摸摸脑袋。他正在发愁怎么用微薄盈利结算工人一年的工资,妻子在一旁唠叨着:今年的收入实在不尽如人意……

三台镇。图/方舟

贾星的鞋厂规模不算大,自建的厂房一眼便可以望尽。 贾星是三台镇典型的第三代创业者,从家里人手里接过鞋厂 重担,本以为能有一番作为。 但新区的建立,扰乱了贾星的蓝图规划,也撬动了整个三台镇的产业链。

贾星回忆,2017年新区政令颁布前后,三台镇大大小小的检查忽然变得频繁起来。三天两头就有不同级别的领导反复到访,原本就狭窄的乡道上塞满了领导的车。

“再规范的生产也顶不住这样的检查啊,天天都来检查,你说谁能没点小问题呢?”贾星语气中有些不满。

2018年7月21日,安新县环保突出问题约谈整改工作暨行业整治动员大会上发布了《规范制鞋业一般工业固废管理办 法》。会上副县长孙立坤宣读 《安新县制鞋行业依法依规清理整治专项行动实施方案》。

高强度、高密度的检查之下,一部分无牌照的小作坊首当其冲,纷纷关停倒闭。其余能够继续营业的企业,也要办 齐数十个证件,在政府的严格规定下生产。一部分鞋厂因为受不了这样繁琐的流程,主动选择关门,另一部分倒闭的厂 子则无法负担越来越高的成本走向破产。

贾星的鞋厂从这次整改风波中生存下来,但他也为此投 入了许多“成本”。贾星向我们展示了在整改期间他被要求安装的一系列环保装置:活性炭、紫外线灯、过滤机器等。 这些装置的增加是生产成本倍增的原因之一。

以往的几十年中,鞋厂的生产废料都被工人随意丢弃掩埋在荒地里,而现在这些意味着高额的处理费,工人还需要 废料送往统一的收集地点。贾星指着一堆鞋材的下脚料说:“办一个要证三万,扔一年废料,这都是突然多出来成本,太难了。”

贾星走出车间,摸了摸脑袋,叹了口气说:“这个都不算啥,最要命的是雾霾天的时候我们整条街就都被断电了, 大家都得停工,没有产出还得白养着工人,这个亏损太厉害 了。”    曾同为鞋厂老板,王超是贾星的发小,但他眼前的境况 比起贾星而言,似乎更加艰难 一些。

2017年6月,他处理了鞋厂的各项欠款,打发了数百名工人,一个人坐在人去楼空的厂房里抽了几支烟。然后,王超叫门房的大爷早早回家,自己像平常下班一样,锁上大门。 此后就一直赋闲在家,再也没有打开过工厂的大门。

王超完全不像一个“失意的中年男人”,皮鞋擦得油光锃亮,皮夹克与牛仔裤都颇为新潮,梳着用发胶精心打理的大背头,说起话来眼角上扬, 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政府说我们是劳动密集型企业,新区容不下我们干这个。”他掐灭烟头,自嘲似地一笑。新区来得突然,新的生活几乎一夜之间冲破了王超过去赖以生存的一切,而他还没来得及告别,就必须学会接受。

三台镇空荡的街道。图/方舟

过去,三台镇曾经是安新县制鞋行业的主要集中地,形成规模庞大工序完善的制鞋产业集群,号称“北方鞋都”。

从1978年至今,三台镇现有1000余家制鞋企业和2000余家鞋材企业,生产线多达1000 条,年生产各类运动休闲鞋超过5亿双,直接或间接地带动了 15万人的就业。

但未来,显然这种传统的劳动密集型产业并不符合新区的发展方向,逐渐被取代是三台镇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贾星鞋厂的大院门口有一尊数十米高的五印浮图塔,这是安新县遗留下来的唯一的明朝文物,每天有人来焚香祈祷。 五印浮图塔的影子和贾星的影子重叠在一起,被夕阳拉得很长。伫立了近千年的塔,静默地注视着朝代更迭,如今也见证着三台镇的兴衰成败。

编辑 林捷兴

(作者:方舟 李安琪 郝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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