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成年女性生育调查 | 告别,过去
黄惠珊
2019-05-07 13:17

不能说的秘密

今年的跨年夜,李子玲与现任男友丘斌在佛山万达广场跨年,在一声声“新年快乐”中他们又携手走过了一年。“礼花撒在空中很浪漫,以后我们的婚礼也会这样。”李子玲如是形容这一个跨年夜。但丘斌不知道,六年前李子玲来佛山打工,是生育小孩后的无奈之举。

重新回到校园后,她的心态不再是一个小孩的心态了。看见班上同学一起剪纸、踢毽子,李子玲觉得很幼稚,自己找个楼梯坐下来听歌。

双手捧着暖水瓶,眼睛直直地盯着黑板,却没有记下什么,这是她复读后的上课状态。男朋友、怀孕、休学、送走小孩……她不断回想过去一年多的生活。如果说过去的生活对李子玲来说像是一场“地震”,那么“余震”还未停止。

休学前,李子玲排名稳定在班级前十。复读后,她的成绩成了班级最差。

在婶母家,作业被扔到地上,她趴在书桌上哭,作业不会做,也不愿向当教师的婶母请教。复读这半年,她经常情绪不稳定,与父母通电话常常会哭。对于成绩再也跟不上这件事,她只用“无能为力”来形容。

复读日子持续了八个月,她决定退学。

“学习跟不上,好像可以预见自己的未来,就是一个打工妹。我想要的知识、能力,明明白白地从我眼前消失。怀孕的时候盼着复读,盼着重头再来。等真的复读了才发现,不可能重头再来,生活毁了就是毁了,我这个人毁了就是毁了。”

于是她决定离开广西老家,“抹清”自己的经历,来到佛山打工。

选择离开老家“抹清”自己经历的,还有陕西省西乡县的刘玟君,她如今也对现任老公隐瞒着自己的过去。

刘玟君在高二时怀上与前夫刘裕的小孩。高中恋爱在很多家长眼里,会被贴上“早恋”的标签。刘玟君的妈妈没有这样认为,她陪同刘玟君去医院做检查,除了小孩性别未知以外,刘玟君母亲对女儿怀孕一事表示满意。

刘裕是西乡镇上的“富二代”,养育小孩对他来说不是一个负担。刘玟君认为自己只是帮刘裕提前完成“任务”而已。

她平时上课多是趴着睡过去,学校的老师管教无效后多是选择忽视不见。刘玟君隐瞒自己怀孕的消息,每天跑操都小心翼翼,生怕磕着摔着伤了孩子。她会通过多穿衣服来掩盖隆起的肚子,但渐渐显孕肚子开始藏不住。

高二学年结束后,刘玟君便退学了。“回家躺着多舒服,想干啥干啥,想穿啥穿啥,什么都不用担心。”对于退学这个选择,刘玟君并无太多顾虑。

刘裕也遵守自己当初的承诺,把刘玟君接进家里住了,两人很快就摆酒席,双方家人对这桩婚事都很满意,相处得很融洽。

刘玟君的怀孕生活也过得轻松,早晚听安胎曲、上孕妇瑜伽班,周末跟同学一起逛街买衣服。不愁吃穿用度的养孕生活,刘玟君每月花销多时高达两万元。

生产前一个月,刘裕把她送进一家私家医院待产,请私家护士专门照看。刘裕陪着她进产房,生产阵痛时刘裕一直握着她的手。生产很顺利,他们的儿子出生了,是个七斤六两重的“小胖娃”。小孩出生后,亲戚长辈都围着去看新生儿,老公刘裕还一直陪在她身边。刘玟君说刘裕一直把她放在第一顺位,能为刘裕生下这个小孩,她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婆婆对她和小孙子疼爱有加,请专业的月嫂照顾两人。刘玟君妈妈也会经常到家里,给她做饭煮汤。坐月子带孩子的生活,她似乎没有太多负担,有月嫂和长辈照看,刘玟君经常跟闺蜜去逛街、打麻将。

2013年冬季的一天,月嫂请假回家,刘玟君独自照看孩子。这天孩子腹泻不适,尿不湿还没换上又拉了一身。汉中在秦岭以南的陕南地区,冬天没有暖气,家里只有一个电热炉做取暖用。生怕孩子洗澡受凉,刘玟君拿来一个铝制盆,用炉子烧水给小孩洗澡。这时闺蜜打来电话约她一起打麻将。

刘玟君拿起毛巾垫在水盆里,把小孩放入盆内,叫了声月嫂给小孩洗澡,随后便换衣服出门打麻将了。麻将没打两圈,闺蜜问起小孩的近况,这时她才想起天月嫂请假不在,但孩子还在不断加热的水盆里。

刘玟君想起小孩后,立刻起身往家里跑,等回到家的时候,儿子已经在滚烫的铝盆里停了呼吸。

意外丧子之后

对于17岁的刘玟君来说,意外比明天早了一步到来。

17岁这年刘玟君成为了一位母亲,但因这一次意外,三个多月大的小孩永远离开了她。刘玟君真正当母亲的时间,只有短短三个多月。

意外发生后, 刘裕把她打了一顿,婆婆也把她赶了出门。

不愁吃穿用度的富家生活也永远离开了刘玟君。

“我们曾经都为他想了很多很多,可是最后有什么用呢?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不是吗?”刘玟君回忆起这段经历说到。

这句话让两千公里以外的李子玲很有感触。曾经李子玲也跟前男友甜蜜地商量着两人的买房计划,如今她也逃离着曾经的生活。

李子玲来到佛山一家风扇厂打工后,没有对工友说起自己的往事。日复一日的流水线工作能让她忘记很多烦恼,她认为自己的打工生活是自由的,是无忧无虑的。

工作半年后她与车间主管邱斌开始恋爱,现在两人在一起已经两年半了。父母去年来佛山过年,李子玲带上丘斌回家,父母对这个老实勤奋的准女婿很是喜欢。

父母经常私下叮嘱李子玲,不能把以前生过小孩的事告诉丘斌。他们认为女儿能找到一个真心又可靠的男友,是女儿莫大的福气。得知女儿交上一个主管男友,两人便到邮站把电话号码都换了。

他们不想再让曾志强家里联系上,用自己的方式维护着女儿的幸福。

李子玲觉得邱斌条件好、是个适合结婚的对象,从恋爱开始,她就决心要隐瞒过去。两人现在还未登记领证,但她已经开始想借口避开产检,她害怕曾经生育的事实早被记录下来。

“这件事看命了。他能接受我的过去最好,要是不能接受,我不舍得我也认命,自己种的果,不怪谁。”如果事情瞒不住,无奈接受是她目前想到的唯一“退路”。

她与男友打算定居佛山,整座城市,除了弟弟知道她的往事,她没有再跟任何人提起过。隐瞒生育,是她维系感情的方式,也是她告别过去的选择。

刘玟君也不得不彻底跟过去告别。被前夫赶出家门后,母亲向前夫家里索要了三十万,回家几个月,她没有踏出家门一步,父母也很少出门。

大意丧子的消息很快在西乡县上传开,“晦气”成为县上人形容刘玟君的词。“那阵子,好多人说我精神不正常,才会把孩子放在开水里煮。”

每天窝在家里,给自己洗脑这一切只是意外。“为什么我要去打麻将?为什么偏偏月嫂要在那天请假?为什么……但我也不是故意的,人都有疏忽的时候,他还会原谅我吗?” 但她经常会想到崩溃,好多次都哭着睡过去,梦到孩子叫妈妈,又会哭醒,开水的画面一直在脑子里重复。

被赶回家后,吃穿用度还按从前的规格来,四个月她就花完前夫给的三十万,不得不外出打工赚钱。

在朋友的介绍下,她来到南方一家服装工厂当女工,每天在流水线上忙碌,也不会总想孩子的事。刘玟君如只想怎么可以提高效率,多做件多赚钱。

“我真的很后悔,不过事情已经发生这么多年,我也释然了。”她没再打过麻将,听到开水烧开的声音还是会害怕,这会让她想起自己的孩子。

在这间服装厂,她开始接受一切都是意外,也没跟任何人提起自己的过去。

被打掉的孩子

与刘玟君一样,张心遥也曾失去过自己的孩子。不同的是,孩子是张心遥父母逼着她去打掉的,她也因此与父母断了联系,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将近三年了。

高考结束两个月,同学们拿到成绩的喜报,张心遥对此却不关心。她有另一个属于自己的喜报——怀孕。

父母没等到九月把女儿送进大学,却等来了女儿怀孕的消息。

得知自己怀孕后,她回到家中坦然告诉父母。消息说出后,父母沉默片刻,母亲在客厅哭了起来。突然,父亲起身大骂:“脑子都没长好,就谈恋爱还怀孕了,知道羞耻吗?要脸吗?” 父亲当初说的话,她一个字都没敢忘。

告知父母怀孕的消息后,责骂便没有停下来。张心遥觉得未婚先孕在父母眼里是不可饶恕的事情,她接受不了父母带审判性质的责骂,回房收拾行李搬到男友阿豪家中住。

哭泣的母亲没有停下来,跟着张心遥进了房间。母亲看见她收拾衣物,拉着她问:“你收拾衣物做什么?”张心遥默不作声继续收拾。母亲从身后拉着她的肩膀,把张心遥推倒在床上。她挣脱开,坐起身说:“我不知羞耻,我走了你们就舒服了。”父亲听到争吵声,走进房间对她说:“要走就快点走,以后都不用回来。”

在离开家前,她把家里钥匙留在桌上。刚走到楼梯,母亲开门,把钥匙丢到楼梯上。她捡起钥匙出走了。

出走后几天,母亲每天都打来电话,劝说她回家。但张心遥拒绝再回家,她不想听到父亲的冷言冷语。兴许是强硬的态度让母亲伤了心,几天后母亲不再温和耐心,甚至会开始责骂张心遥:“一个女孩子怎么那么野,家都不回,十几年是白养你了。”

张心遥受不了母亲的责骂,后面干脆把手机关机,不让母亲再联系上自己。但在阿豪的劝说下,她慢慢理解父母的用心,打算再住几天就回家。她想让父母后悔,让父母知道是他们把女儿气走的。

她重新打开手机,准备与父母沟通回家的事。“叮叮叮…”,手机刚打开就弹出母亲发来的信息,“职校已经帮你找好了”、“九月去上学”、“上学前把孩子打掉”。看到信息后,她立即拨通了母亲的电话,跟母亲说:“我不会把小孩打掉,我要把小孩生下来,以后也不用你们管。”没等母亲回应,就把电话挂断了。

张心遥原没有把小孩生下来的打算,她与阿豪两人都觉得现在年纪还小,负担不起养育小孩的责任。但看到母亲发来信息要求她继续读书,她觉得自己必须得做出反抗,而眼下反抗父母最好的方式,便是选择把小孩生下来。

父母没有放弃,这次母亲找到一个检察官朋友。电话里,检察官对张心遥解释了阿豪可能会面临的法律风险。

她担心会影响老公的生活,便答应母亲去堕胎。但是电话外的张心遥,心里对父母的怨恨又加深了一层。她讨厌这种威胁和安排,她认为这是“手段”而不是亲情。

张心遥随后与阿豪一同到父母说的妇幼保健院,她出走已经半个月,在医院再见到父母时,却也只字不说。

在妇科候诊室里,电视放着堕胎的危害以及小孩在胎中死去的模拟场景,张心遥看着心慌,身子也不自觉开始发抖。阿豪见情况不妥,打算扶着她到走廊休息。两人刚起身,母亲就捉住她的手说:“你别想再走了。”原本就不舒服的张心遥,忍不住在候诊室大哭起来。阿豪抱起她走出候诊室,母亲紧随在两人身后,直到张心遥进入诊室。

做人流前要再验孕,这时候张心遥胎中小孩已经将近八周了。

“当时觉得我自己也是个小孩,为什么一定要我去承受这个,堕胎真的很难受。你知道你在杀人,合法地杀人。最讽刺的是,你的父母要你去杀人,你杀人了才能得到父母赞赏,但是我真的不愿意这样做。过程很痛苦,心里更痛苦。”堕胎已经过去几年,张心遥如今回忆起堕胎的事,依然觉得难过。

八周对于张心遥肚子里的小生命来说,还没有发育稳定,连续喝三天的药,便足以让这个小生命流逝掉。

张心遥喝完药觉得肚子很痛,上厕所时能看到排出的小血块,第一次看到时,觉得恶心反胃在厕所吐了出来。她回忆起堕胎的细节时,发出了呕吐的拟声词,不愿再提起更多的细节。

喝药刮宫做完,她熬过了堕胎这一周难过的生活。从医院离开时,身子还没有完全恢复好。出了医院门口,他们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便回家了。

“我觉得不是所有家庭都像大家认为的充满关心,我觉得真的远离他们才能保护我自己。” 父母带着张心遥去堕胎之后,双方的隔阂变得更大。每次与父母在医院相见,都只字未说。离开医院后他们再没见面。

从医院到家后不久,她接到父亲发来的信息。“开学前搬回家里住,继续上学”,看到信息后,她关机了。张心遥觉得心寒,父母没说一句关心自己身体的话。她没有精力去应付父母,这次她手机关机整整一周。

父母联系不上张心遥,转而联系阿豪。一旦没有回复信息,父亲就会立即打电话给阿豪。无休止的信息与电话,让阿豪无法工作。张心遥得知情况后,立即外出买一张新的电话卡,给阿豪换上了新号码。

父母的行为影响了阿豪的工作,张心遥决定要主动跟父母沟通。她给父亲发信息说了很多心里话,“我不想按照你们的规划过一辈子,你们让我堕胎我去了。从小大到大学习都是因为你们的面子,我不想再继续读书。我就想过我自己的人生。”沟通没有换来父母的理解,只得到父亲的一句回复:我们管不了你,以后也不会管你。

消息回完,父母在微信上把她删除。

张心遥从小成绩不算拔尖,在父母心里是个听话的孩子。但因未婚先孕这件事,她觉得父母把自己否定了。他们害怕在自己朋友、学生面前丢脸,曾对她说了很多过激的话。这种直接通过父母施加在她身上的社会审判,对她造成了很深的伤害。

张心遥堕胎半个月,真真正正与父母断了联系。

编辑 张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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