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有“局外人”, 李洱有“应物兄”
李音
2019-03-02 10:40

编者按

从去年年底到今年年初,若要挑一本反响最热烈、讨论最广泛的小说,非李洱的《应物兄》莫属。著名文学刊物《收获》用2018年“秋”“冬”两卷全文发表了这部近百万字的小说。而新年伊始,人民文学出版社便强势推出了上下两册超过1000页的小说版《应物兄》。有人说这本小说“构成了一幅浩瀚的时代星图”,也有人不吝赞美之词,称其为“当代《红楼梦》”“我们这个时代的《围城》”。今天,我们就请专业人士为你领读这本《应物兄》。

写作历经十三年,字数近百万的长篇小说《应物兄》,差不多已获得批评公认:“在汉语长篇叙事艺术和知识分子书写这两个方面,《应物兄》已挪动了现代中国文学地图的坐标。”一知名大学欲拟引进海外儒学大师,筹建儒学研究院,此事交由该大儒的弟子、著名教授应物兄具体联络操办,主人公游走于政、商、学、媒诸界乃至市井庙宇,由此展开了一出全球化时代的知识悲喜剧。小说故事主线简单,但枝叶蔓延技艺繁复。当下中国浩荡的世俗烟火以及知识界的庞杂话语、混乱暧昧的精神图景,被作家李洱以百科全书式的体量和气势,摹写出一众清晰传神的形象,连缀起浮世绘般的精致细节。但细密地写实只是肌理不是叙事的全部和目的。作家李洱把默尔索(《局外人》主人公)对时代的某种理解,某种因素塞进了真实中,从而“歪曲了”真实。这并不是谬误,卡尔维诺说,就连科学都已经公开承认,观察会起某种干扰作用,影响被观察的对象。这个说法其实也应该成为一种阅读方法。无论是作家观察世界,还是读者观察作品,既是揣测又是作为建议,在李洱透过《应物兄》对世界的凝视中,应当有加缪的眼神,《局人》的光影。加缪是李洱最喜欢的作家。据说,《应物兄》英文版的名字,李洱便建议翻译为《局内人》。


《局外人》 [法]阿尔贝·加缪 著 柳鸣九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0年9月版

李洱在不少文字中都或隐或显表示过对加缪这位文学父兄的致敬。他曾公开坦诚自己认真通读过全集的作家,中国是鲁迅,外国是加缪。其实他是一位阅读量极大极杂的作家。他从加缪以及近似作家的思想和写作里获益良多,甚至一些难以言明的微妙的气质融入到他的精神和文学判断力中。加缪对悲观与虚无的反抗可谓一种充满阳光的地中海的思想,即他所提出的“正午的思想”。李洱沿着加缪的“正午”,提出了“午后的写作”。与正午的写作不一样,“悲观与虚无,在午后的阳光下,不仅仅是反对的对象,也是一种分析的对象”。李洱想要强调的是,成人精神世界中充满着更复杂、更多维的东西。在幽昧的日常生活中,在脏乱差的世界里,面对丑和平庸,写作者的精神素质和文学技艺会受到更根本更严峻的衡量和挑战。人的状况可能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难以概括,难以阐明。身处其中,而是不是置身局外,对复杂的当代精神和生活经验进行审视和分析,才是我们这个时代作家的诫命。李洱把这个诫命形象化地打趣为:在曹雪芹和卡夫卡之后,作家一个基本任务,就是去写贾宝玉长大之后怎么办,K进了城堡之后怎么办?其实这个问题也可以置换为默尔索。李洱在重读《局外人》时特别注意到,默尔索在死亡临近之际,他想到了母亲,感到了一种解放,想重新过一种生活。如果读者留心会发现,李洱的这个思想悄然的摆放进了《应物兄》中,从全书最值得尊敬最具有反思能力的知识分子人物“芸娘”口中说出。


加缪

默尔索说,人生在世,永远也不该演戏作假。这个信条是他悲剧的根源。“应物兄”则不同,他宿命般地要践行完全相反的处世之道。师长所赐的“应物”之名意在敦促期许人行君子之道,体现“圣人之情”,应人、应世、应事、应道、应己、应心,不仅要虚己应物,恕而后行,而且还要应物随心,应物通变。默尔索拒绝和与己无关的神父共情,拒绝与之倾心详谈,拒绝那以上帝之名附体扮演的父子兄弟之情。知名教授应物兄则被天下所有人称兄道弟,从生活中熟识的朋友师长到大众传播所制造的无名读者。也可以说,应物兄无时不刻在和他所处的世界万物以及人群维持、上演着各种戏剧关系。与默尔索简单到极点、孤独游离的局外生活形成巨大的反差,他有三部手机,分别是华为、三星和苹果,应对着不同的人,他会在人际交往中充当润滑油、发电机、消防栓,甚至垃圾桶,他浑身解数使尽只为“应物”。的确,“局内人”这个指称翻译为博雅的中文,非“应物兄”莫属。简直绝妙。


李洱

如果默尔索想要重新过一种生活,如果生活场景换到当代社会,他大概就是“应物兄”。与不讲废话相反,应物兄所处身的世界最直观的特点就是充满了夸夸其谈,几乎人人都有一根线头就能扯出一个线团的滔滔不绝的本领,各路知识各类话语眼花缭乱似是而非川流不息,全都一本正经地说着混账话。他们不仅要用这些天花乱坠舌灿莲花的言辞去攫取、套现利益,而且还时刻准备着感动自己。但在这人声鼎沸的世界里,仍旧有默尔索作为局外人的幽灵在游荡。这个幽灵活在应物兄隐秘的内心世界中,化身为应物兄真正的精神上认同的师友和惺惺相惜的同类。应物兄为了克服知识分子爱逞口舌之快的大忌,把自己分裂成两个自我,两个声音,其中一个声音只回响在他的脑海里,只有他自己可以听到。这个活在脑海里的声音便是默尔索的幽灵。这个幽灵的存在使我们看到,应物兄所投身复兴儒学的浩大工程中,所有义正言辞慷慨激昂瞬间就显出荒诞虚无的一面;那些最热心投身于局内人生活的人偏偏最喜欢用第三人称来言谈,他们谈论自己就像是毫不相关的另一个人在讲述,无论是出于自恋还是出于不能承受生活之重的逃避,显然他们全部都生活在生活之外。这在形式上像极了默尔索的律师在诉讼时以默尔索的口吻来陈词,默尔索完全被代理的情形。他们无耻地以局内戏仿了局外,而应物兄则认真地戏仿着局内人。

与加缪的反英雄不同,应物兄的身份设定不仅是世界的正面核心人物,而且还具有“使徒”的意味。如果说海外大儒程先生是“当代孔圣”,应物兄便堪称“七十二贤徒”之首,他奔走于天地间,肩负着复兴儒学的使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就连他工作的场所都具有极大的象征或讽刺意义,他们——官商学乌合之群在名为“巴别”(文明汇聚)的报告厅商讨建立“太和”儒学研究院。但这件事情的操办如同滚雪球,各方利益不断添加进来,看起来无休无止,事情越来越显现出虚无荒诞的色彩。芸娘曾经说“一部真正的书,常常是没有首页的。就像走进密林,听见树叶的声音。没有人知道那声音来自哪里。你听到了那声音,那声音瞬间又涌向树梢,涌向顶端。”这像是小说《应物兄》的形式风格自陈,但这也是对我们所处世界的描述,我们的周边丧失了故事和意义,根本无从寻出开头和结尾,只有永无尽止的喧哗。所以,没有理由,也没有时间节点意义,我们的应物兄没有任何交代的闯入世界,也没有任何前兆地被作家突然安排了意外车祸。默尔索说的对,呆在那里,还是走开,结果一样。1960年,加缪即死于车祸。《应物兄》为极尽繁华的当代世界再次抹上了一道加缪的虚无。

编辑 刘彦

(作者:李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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