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中的老舍先生

老舍先生百万字长篇小说《四世同堂》是一部鸿篇巨制，是他最重要的长篇小说，同时因为不同年代里二次同名电视剧的热播，更让这部小说变得家喻户晓，但一直到2017年之前它都是一个残本。它缺的是最后十六章，因此无论小说还是电视剧的结尾总是令人感到扑朔迷离。那十六章没有发表过，几乎没几个人见过，就在动乱年代里散佚，一直没有找到。这是一件历史憾事！

上国家图书馆的网站，查到馆藏《四世同堂》目录，一看竟然有三百多个条目，预估《四世同堂》的版本起码不低于五十个吧（包括再版）。这个宏大的目录真是令人眼花缭乱，感受到了“人民艺术家”老舍的强大气场，但翻到最早的版本发现却是1979年百花文艺社和四川人民社的版本。这是怎么回事？《四世同堂》于上世纪四十年代在重庆的报纸连载后，前二部《惶惑》和《偷生》曾出版过单行本。老舍1949年在美国写完了《四世同堂》第三部《饥荒》，并帮助美国翻译家浦爱德将全书翻译成英文就回到了新中国。然而，《饥荒》只于1950至1951年在上海的《小说》杂志连载了一半就停更。

新中国成立后的三十年里，集齐三卷的《四世同堂》并没有整体出版，原因是老舍感到自己在新中国成立前于重庆以及后来在美国创作的这部小说，明显与新时代的文学创作氛围和行进步伐脱节，这部没有战争场景的“抗战小说”令他感到困惑，其结尾也并非慷慨激昂，他要对之进行修改，使之与时代节奏合拍。然而，那时的老舍是最炙手可热的作家和剧作家，他为新中国欢呼讴歌，为新时代创作了很多热门的话剧，因此被授予“人民艺术家”的光荣称号，享有崇高的地位。他没有充足的时间改写，或许这个改写意味着重写也未可知。因此，他最重要的长篇小说《四世同堂》就没有再出版，一部伟大的作品因此落寞消沉，竟连后十六章原稿也丢失了。

《四世同堂》 老舍 著 百花文艺出版社 1979年10月版

1978年中国进入改革开放的新时代，这一年也给老舍平反昭雪开了追悼会，出版《四世同堂》这本小说就是顺应时代而动的新气象了。有学者回忆，当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曾在“长篇小说连播”节目中播出过《四世同堂》，应该说在传播史上广播走在了出版前面。1979年百花出版社在《四世同堂》出版简介中，特别说明这部小说反映的既不是正面战场抗战也不是敌后地下工作者的抗战，而是“我们伟大的古都北平沦陷敌手后”古都里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和抗争。这个说明强调的是文学的多样性。从中能读出，这个出版说明写得很委婉，也包含感情，用心良苦。新中国成立后的首版《四世同堂》，是由上世纪四十年代出版过的前二部加1951年在杂志上连载过的《饥荒》前二十章组成，一共87章，但第三部明显比前二部每一部都少十几章的篇幅，不成比例，结束得也突兀，明显是个残本。

《四世同堂（补篇）》 老舍 著 百花文艺出版社 1983年10月版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人们发现美国出版的该小说的英文节译版《黄色风暴》后13章内容，是以前从未见到过的，因而断定这就是《四世同堂》散佚的那部分之节译。这个发现令人振奋，马小弥先生将这三万多字仿照老舍的风格回译为中文，百花社也因此出版了单行本《四世同堂补篇》。只可惜这13章翻译成中文才三万多字，相当于一个故事梗概，而且字句中亦有删减。但这三万多字聊胜于无，至少让我们知道了作品发展的脉络，以及结尾的大致梗概。电视剧《四世同堂》的结尾部分，正是根据这个译文结尾的。

英文版《黄色风暴》书影

其实美国出版社的压缩策略最初是得到老舍同意并配合的。老舍到了美国方才发现，在高度的商业化社会，一部百万字的长篇小说是根本没有市场的，于是他愿意为了英文版的出版做出牺牲，在翻译过程中就有意删除了一些段落和句子。但让老舍想不到的是，这家哈考特出版社拿到老舍与浦爱德删削后的英文翻译稿后，依然觉得冗长，又大幅度删削了一番，这才在美国出版。事实证明，删削后的《黄色风暴》只剩了五十万字，等于砍掉了四十多万字，一个大长篇小说的字数！真算得上是“残忍删削版”了。

百花文艺出版社不失时机地于1985年将老舍原文前87章与马小弥回译后13章的三万多字相接，出版了一个超厚的“合订本”。这个版本收入了著名画家丁聪专门为本书创作的很多幅漫画，惟妙惟肖，传为佳话。可以说百花文艺社当年是下了功夫的，尽了最大努力使这部作品勉强完璧，以告慰老舍。之后人民文学出版社也是要面对找不到散佚部分的残酷现实，只能依照百花版的合订本出版了一个“完整版”，不同的是分成上下册出版，这是因为三卷分布没有平衡感，第三卷字数太少了，只好把第二卷拆成两部分，分别排在上册后面以及下册前面。

这期间，不得不提1993年出现了一个“奇葩”的版本，这就是北京出版社（后由十月文艺出版社再版）的《四世同堂》（作者压缩本）。这个版本是按照《黄色风暴》的删节标准，等量删节了老舍的前87章，这个删节近半文字和情节的版本，除了让不懂英文的读者看到美国版怎么大刀阔斧删削老舍作品，似乎没有别的意义。然而这个版本得到了老舍夫人胡絜青和家人的同意——书中用了胡老的序言。之后这个版本一纸风行了二十多年，让不少读者认为老舍名著《四世同堂》就是这个样子。

《四世同堂（完整版）》 老舍 著赵武平 译补 东方出版中心 2017年9月版

一部名家名著的结局看来只能这样勉强地草草收场，那么未压缩的英文原稿到底有没有存留下来呢？在老舍的版权保护期期满的2017年初，《收获》杂志一举全文刊登了在美国发现的传说中的《四世同堂》第三卷《饥荒》后面散轶的英文版的中文译文。令人惊讶的是，此时方知缺少的不是13段，而是16段，也就是十六章！原来，很少人见过的这十六章全英文译稿，竟然在哈佛大学的一座图书馆里完好无损地“躺”了65年，终于在2014年被发现了。经过两年多的悉心翻译并打磨，这十六章回译过来共有十二万字。在没有找到丢失的中文原稿的情况下（似乎找到的希望极其渺茫了），回译这十二万字替换马小弥当年的三万字节译，并将之与老舍的前87章原作接续上，一共103章。这应该说是一个最为理想的《四世同堂》了，既告慰逝去的老舍先生，也满足了广大读者的愿望。2017年，《收获》杂志刊登的这部分译文就与老舍的前87章原作接续，由东方出版中心出版了三卷本《四世同堂》（完整版），简称“东方版”。

《四世同堂》（人文版） 老舍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毕冰宾（黑马） 译 2018年6月版

从后16章来看，故事情节和人物命运与前87章是有机的发展与接续，写的是战争结束前后北平小羊圈胡同里普通的北平居民在战争中的悲惨遭遇以及从事地下抗日宣传工作的隐秘故事，依旧写了一些汉奸人物的丑陋表演，对中间人物也是褒贬不一，叙述语调从容不迫，表现底层人民的感情真挚细腻，讽刺汉奸洋奴入木三分，最终以钱诗人情理交融的谈论战争与和平理念的公开信结束。这样的结尾是出人意料的平静，也是长篇小说史上少见的，如果不是英文译稿得以发现，这个结尾恐怕就要永远埋没了。201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找到了我，并与我签订合同，由我来回译后16章。2018年6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三卷本《四世同堂》（足本），简称“人文版”。

读罢《四世同堂》的版本流变史，你是否会感慨万千？这前前后后发生的故事，其意义已经超出了翻译、出版本身，而成为一种社会、经济、文化的综合现象。由于老舍作品已经进入公版，市面上的《四世同堂》版本日趋多样化起来，这是读者的福音，当然，也给读者的选择和鉴别带来了机遇和挑战。

编辑 董雯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