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个编席的。
父亲的编席手艺是从爷爷手里接下来的。
芦苇是编席人必需的“原料”,就像一个农民必须拥有土地、种子、锄头、铁锹等才能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一样,它们是父亲的最爱。
芦苇在离家大约一里多远的一个叫“铁沟滩”的地方,其实就是一个“深罐子沟”,沟里常年缺水,但沟底却天然地长着一大片芦苇丛,足有十几亩,分到我们家其实也就五、六分地吧,但这已让父亲十分高兴了。仲秋时节,当像云朵一样的苇花在山沟沟里随风飘舞的时候,当芦苇秆已经长得很“壮实”,叶子呈现出成熟的黄色时,也是父亲带我们一家开始“下镰”的日子。这天,父亲早早地起床开始磨镰,当东方刚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他匆匆“滋溜”几口母亲赶早做的包谷糁,拿着镰刀、麻绳,背着水和干粮就带着我和哥哥一起下地了,这时候的芦苇很高,当我们找到自家的地钻进去时,便如砂石被淹没在大海里,在密不透风的苇丛里我们什么也看不见。
一大片芦苇硬是让父亲仅用一天时间就撂倒了,汗水在父亲黝黑的脸庞上闪闪发光,同时发光的还有他望着“成果”时的笑容,当月亮开始爬上山腰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开始用绳子捆起撂倒的芦苇,足有几十斤重,那些芦苇压在父亲的背上,像一座山,父亲瘦弱的身子被沉沉地压了下去,他蹒跚着脚步,从沟底吃力地爬上回家的路,后面跟着同样负重的母亲,还有拿着镰刀打哈欠的我和哥哥。
劈好的篾子见水后变得柔韧起来,轻易也不会断裂了。农历八月早晨的太阳照在场院里,照在父亲劈好的篾子上,像是渡上了一层金,父亲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他抱出一大撮篾子,掀来了院子里的碌碡,石头碌碡呈圆柱形,中部略有些鼓,父亲吃力地在场院里来回推动着,反复碾轧篾子,背上出了一身一身的汗,我和哥哥忙去帮忙,才发现,碌碡重得厉害。等到篾子被碾压地平平展展,拿在主人手里像鞭子一样能够甩起来时,这时候编席的原料就算完全加工成功了。父亲坐在院子里,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眉里眼里都是欢喜。
父亲编好的席子,它们不仅外观漂亮,而且精致光滑。最大的足有七八尺长,是炕席,3尺长正方形的是蒸馍用的“馍席”,还有巴掌大点的精致小巧的是母亲烧炕用的席片。父亲编好的席子一般作三用,留给家里自用。一部分送给村里需要的人,更多的还是背到集市上去卖,贴补家用。
去集镇上卖席却也是别有一番乐趣。父亲把编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大小不一的席片用一根麻绳撺掇在一起,然后用一个棍子挑着便出发了,我们村去集镇的路途十分遥远,大约要翻一个很深的沟,再走一段平路,然后才可以去路边搭车,车行半小时后就到了集市了,那时候的集镇十分热闹,大约农历双日就有一个集,小小的镇上挤满了前来赶集的人们,各种食品、玩具、农用工具等琳琅满目摆满了街头,我小时候就曾和大我几岁的哥哥陪父亲背着席子赶过集镇,席子刚一摆出来,便会有人来问。等席子卖了,父亲总会去街道请我们吃多日尝不到的油糕、面皮、醪糟等,回家时还忘不了买几件家什,为母亲买几根脆麻花,那可是我们一年来难得的幸福日子。
忘记了父亲是从哪一天开始了衰老,他还会去那个叫铁沟滩的地方寻找他的苇丛,只是它们已如父亲头顶的头发般稀稀落落了,父亲摇摇头,背着手准备回家时,才发现,他如今两手空空地要从沟底爬上来也已是十分艰难了,中途歇了好几次,我想要扶住他,却被父亲生气地挡了回来,父亲不服老,却又无法让自己的腰像当年一样直挺起来,他背疼得厉害,已经不能再像当年编席时一样蹲僦在地下几个小时了。其实,他也不需要再编席了,村里80%的人都在城里买了房子,城里没有炕是不需要席子的,集市上更是没人要他的席片,农村的所有工匠(包括编席的),都已成为永久的记忆,父亲终于可以歇下来了,我们暗地里高兴。可父亲闲着没什么事干,又觉得很烦躁,他偶尔出去一趟,回来时,一副若有所失的模样。
我陪父亲在场院里坐着,一起回忆那些年编席的岁月。父亲倔强的头颅埋在膝盖里半晌没动,那花白的头发,似收割后的庄稼,失去了往日的生机。看着父亲弯下去的腰身,一股莫名的悲伤涌上心头,我背过身去,偷抹了一把泪……
好久之后,父亲抬起头来,像问自己又像问我:“这人是怎么了?”
怎么了呢?世事变了,父亲也老了。
(原题《编席的父亲》)
编辑 董雯静 审读 吴剑林 审核 王雯 张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