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9日,广州。
夜晚的奥体中心气温骤降,看台上的陈建国却浑然不觉寒意。
特意从深圳请假赶来观赛的他,目光死死锁在田径场上——18岁的陈墨渊正俯身热身,红白运动服勾勒出挺拔身形,作为北京队第一棒选手,他即将踏上十五运会男子4×400米接力预赛的跑道。
陈建国的眼镜片蒙上薄雾,眼前的体育场逐渐模糊,而一场跨越六十六年的家族记忆,却在此刻清晰浮现。从1959到2025,陈家祖孙三代的身影,正沿着时光的长河,在全运会这条跑道上,完成了一场震撼人心的接力。
爷爷,拓荒者
“有些人的命运写在掌纹里,陈家的命运,却刻在跑道上。”
风掠过奥体中心的看台,裹挟着岁月划过的声响。
1959年秋,北京先农坛体育场。
第一届全运会的空气中飘着石灰粉的气味,24岁的陈立祥站在男子200米起跑线上。他脚踩队里统一配发的羊皮钉鞋,一寸长的铁钉扎进黝黑跑道,发出细碎声响。这位来自山西运城的青年不会想到,这一跑,将开启一个家族跨越三代的全运传奇。

那个年代,体育是国家的脸面。此后,他入选国家队,成绩更一飞冲天,在民主德国的赛场捧回200米的金牌,在苏联赛场见证国旗升起,成为和陈家金比翼齐飞的“短跑双杰”。
运动员生涯,陈立祥为山西拿回四个全国冠军。“我热爱跑道事业,为了山西的体育,我非干到底不可。”这句表彰台上的誓言,烙印着一代人的理想与豪情。
当年的《山西日报》报道这样描述陈立祥:“紫黑的脸膛棱角分明,宽大的额头凹进刀刻般的皱纹。”退役后,他回到山西当基层教练,带着队员在简陋条件下训练,常吼出那句口头禅:“我们条件差,但志气不能差!”

1987年春节,万家团圆时,陈立祥仍带着队员在郑州的训练场上冲刺。“腿蹬的力度还不够,再来!”他的吼声在空旷的体育场回荡,队员们的汗水在料峭春风中结成白霜,一跑又化成热气。
“对,严厉得很,他就是喜欢吼。”在陈建国的记忆里,父亲在田径场上“像头蛮牛”,执拗而充满力量。
儿子:传承者
“我逃离了他预设的跑道,却逃不出奔跑的宿命。”
陈建国是陈立祥最小的儿子,也是最受宠的一个。
他的童年在父亲奖牌的光泽中长大。
“我爸一直不让我练,他知道这个行业太辛苦。”但基因里的召唤无法抗拒。太原市中小学运动会上,陈建国随便跑跑,就包揽了100米和200米冠军。陈立祥昔日的学生一眼认出那熟悉的摆臂:“这跑姿,像极了年轻时的陈指导。”
无可奈何,陈立祥只好“放任”这个小儿子在跑道上飞奔。

1997年深秋,上海八运会赛场。作为当时山西省纪录的保持者,22岁的陈建国站在男子200米预赛跑道上,脚下的塑胶跑道柔软有弹性,穿着当时最流行的亚瑟士跑鞋,鞋底只有八枚半厘米长的防滑钉。
但最终他未能闯入决赛,“没取得名次,但八运会的经历,为我的人生打开了另一扇门。”
从清华毕业后,陈建国入职深圳报业集团晶报,他毫不犹豫选择了体育记者岗位。就像背负某种使命感,“不能搞体育,我就报道体育。”
记者生涯里,陈建国采访过许多体育名宿,最难忘与首届全运会女子百米冠军姜玉民的对话。“听她讲述那个年代体育人的激情与梦想,我才更懂父亲,更懂他们那代人的付出与坚韧。”
从赛场到媒体,从运动员到记录者,他用笔尖记录别人的辉煌,也见证着中国体育的变迁。而这份与跑道的羁绊,早已悄悄埋下了下一代接力的种子。
孙子:新生代
“他奔跑的脚下,是家族的过去;他眺望的前方,是自己的未来。”
2025年冬,广州奥体中心。18岁的陈墨渊站在起跑线上,深呼吸一口气。
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全运会,也是陈家第三代踏上这个赛场。
发令枪即将响起,他俯身、屈膝、凝神,身后是三代人的跑道,面前是新时代的赛场。

“我知道,爷爷和爸爸奔跑的梦,一直都在我这里。”陈墨渊轻声默念。
从小就爱跑步的他,在体育世家的熏陶下,从小痴迷田径。“爷爷是全国冠军,爸爸是山西省纪录保持者,我想追上他们的脚步,向他们看齐。”这份传承的执念,成了他训练的动力。

陈墨渊2006年出生在深圳,小学就读于东海实验小学。四年级时,体育老师发现了这个“买不着裤子”的男孩——他的腿太长,普通尺码的校服裤总短一截。“好几个学校的教练都抢着要他,说这孩子是块好料。”陈建国没有像父亲当年那样阻止,反而成了儿子训练路上的引路人。
但最终因户口问题,陈建国把儿子带回了北京,带回清华园,跟着自己当年的教练训练。在清华训练的一年多,陈墨渊的400米成绩突飞猛进,达到47秒4的水准。
如今,就读于先农坛体校的他,已是北京田径队的主力,几乎包揽了北京中学运动会的所有冠军。
“平时比赛和训练,我爸都会给我打电话做技术指导,每场比赛他都看,赛后会指出我的不足。”陈墨渊说,父亲从不灌输“必须拿冠军”的思想,只告诉他“跑就好,享受运动本身”。

发令枪响,陈墨渊如离弦之箭冲出。看台上的陈建国紧握双拳,目光紧随儿子跃动的身影,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只想把这不到一分钟的瞬间刻进记忆。他深知,这短短的几十秒,凝聚了儿子无数个日夜的汗水与坚持。
最终,北京队获得小组第六,未能晋级。但陈墨渊的脸上没有太多沮丧,对他而言,这只是一个起点:“我想通过努力训练,向更好的成绩发起冲击。”

与爷爷、爸爸不同,体育于这个新生代而言,只是成长的一部分。陈墨渊的世界远比父辈开阔——葫芦丝演奏八级、全国绘画一等奖,以及一口流利的英语……
他的奔跑,不但承载着过去,更奔向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属于自己的未来。
记者手记:一段属于全运的传奇
全运会赛场真的是一个神奇的舞台。
无数青年才俊,先后登场。无数美妙故事,轮番上演。
我是和陈建国同一年入职晶报,知道他毕业于清华,是短跑健将。但要不是这次全运会,我对他们家族与全运会,与中国体育有如此深的渊源,不会了解得这么详尽。
近70年,三代。
不知道历史上,是否还有类似陈家三代征战全运会的故事,但无论如何,跑道还在延伸,奔跑从未停歇。
陈立祥于2016年去世,未能亲眼见证孙子站上全运会的起跑线,这是陈建国心中深藏的遗憾。
然而,当陈墨渊在十五运会的赛道上奋力完成交棒的那一刻,陈建国心中涌起的是莫大的慰藉。他明白,儿子完成的不仅是一次比赛交接,更是祖孙三代跨越时空的握手,是一个家族与一个国家体育梦想生生不息的延续。
光阴流转,一切都在变化。
跑道的质地在变。从煤渣铺就的崎岖土路,到塑胶铺设的弹性赛道,再到能实时反馈数据的智能跑道,每一寸升级都印着时代的脚印。跑鞋的样式在变,从沉重的羊皮钉鞋到轻量透气的科技跑鞋,从一寸铁钉到八枚防滑钉,每一次迭代都藏着科技的进步。
但有些东西,从未改变。
陈立祥在煤渣跑道上喊出的“志气不能差”,是困境中不屈的脊梁;陈建国在塑胶跑道上践行的“享受奔跑”,是转型中从容的坚守;陈墨渊在智能跑道上秉持的“追上先辈”,是新时代里传承的自觉。
这跨越三代的血脉接力,是一个家族精神的生动传承,更是一个国家体育事业蓬勃发展的温暖注脚。
三代人的脚步,踏在不同年代的跑道上,却踏出了同样的奋进节拍;三代人的梦想,连着各自的青春,却织就了同一个家族与国家的体育图景。
这种薪火相传的体育精神,终将伴着家国前行的脚步,在更辽阔的天地间,奔向更远的远方。
编辑 刘兰若 审读 张蕾 二审 许家宜 三审 郑蔚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