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S.艾略特传》:人一生的故事该如何讲述

肖海鸥
2019-11-10 08:54
摘要

牛津大学高级荣休研究员林德尔·戈登的《艾略特传》近700页,呈现给我们的却是这个伟大、深邃而近乎神秘的灵魂的“不完美”,和他身上那些给人深深震撼和共鸣的不可能的渴望和无数憾恨

T.S.艾略特,“最后一位拥有神话般荣誉”的诗人,为纪念他百年诞辰,希尼在哈佛作了一个演讲:“在20世纪50年代,你不需要拥有什么特别的文学知识,就能够知道艾略特是道路、真理、光,知道除非你找到他,否则你根本就从未踏入诗歌的王国。”这样伟大的地位,路易斯·梅南德说,“他是在很短的时间,在极惨淡的境遇里,用为数不多的作品斩获的。”似乎,艾略特的人生,是一个励志故事。牛津大学高级荣休研究员林德尔·戈登的《艾略特传》近700页,呈现给我们的却是这个伟大、深邃而近乎神秘的灵魂的“不完美”,和他身上那些给人深深震撼和共鸣的不可能的渴望和无数憾恨。

《T.S.艾略特传:不完美的一生》 [英]林德尔·戈登 著 许小凡 译 上海文艺出版社·艺文志eons 2019年1月版

艾略特一生里那些鲜亮光辉的时刻,被戈登以最简省的笔墨带过,比如领取诺贝尔奖的那个早晨,比如玛丽皇后去看《大教堂谋杀》的演出、比如作为费伯出版社总编辑的他如何慧眼识珠,比如他在篮球场对着数万人讲说文学,台下“TS”的呼声如风拂过整座城市……在作者看来,艾略特的伟大从来不在这些地方,而在“与天性里的缺陷搏斗的现场——这漫长的搏斗催生他成熟岁月的那些心灵征程”。

艾略特一向抵触传记,1925年在尚默默无闻时,他就已决意不为自己立传,也要求身边的人保持缄默,他烧毁信件,铁了心要求曾经的爱人、他的“静默的圣女”艾米莉·黑尔将他1131封来信封存至通信双方中活得长的那个人死后五十年(2019年10月2日解禁)。艾略特对传记的不信任是有原因,生命里的决定性经历是那么的私密,“一刹那果决献身的勇气”,是任何其他人都不能了解的。

作为毕生研究艾略特的学者,戈登当然深明其意。她写过《早年艾略特》《艾略特的新生》,并将此二书合壁为我们读到的这部《不完美的一生》,她写了这许多,但并未背叛艾略特的意志。戈登考索那些决定性的东西,藏在传主生命隐秘部分的阴影,那些沉默的缝隙。科尔姆·托宾在《卫报》问及他希望谁为他撰写传记时,给出了“林德尔·戈登”的答案,他说,“她擅长挖掘人生背后的那个真正的谜团”。戈登称其为阴翳,就像伍尔夫评价艾略特和她都喜爱的亨利·詹姆斯,“日光的照耀抹平了许多事物的面目,但在阴翳中它们就显现出来”。戈登穿行阴翳间,一如艾略特对自己的追寻,“自己影中的影,自身阴郁中的幽灵”。

T.S.艾略特与《荒原》

戈登要写的是一部心灵史,在她的行文里有充沛的诗性感受力和扎实的史料功夫。书里当然也描述了诗人生活的外部事实。艾略特出身名门望族,在哈佛大学读哲学博士时,感到诗的召唤压倒了家族的期许:“文学艺术迫使人抛下他拥有的一切,甚至包括整个家族,而孤身去追随艺术。因为艺术要求人既不属于他的家庭,也不隶属于他的阶层、党派、圈子。他只能纯粹是他自己”。1915 年,他决定留在伦敦而不是回到哈佛完成博士论文,几年里只写了些零散地见诸冷门杂志上的诗歌,令他的父母不解又忧虑。父亲1919 年去世时,还认为这个小儿子毁了自己的人生。他有过漫长的噩梦般婚姻,做过中学校长,但“教书把整个人掏空了,哪怕连假期也不想写作”,后来做了八年的银行职员,这期间写出了传世的《荒原》,之后做了费伯出版社的总编辑,成了成功的出版商,他像他的先祖一般,终其一生兢兢业业对待每日的劳作。戈登也不回避去写诸如艾略特新婚的妻子和罗素偷情这样容易被读者庸俗化为八卦的私隐。从族谱到坟墓,一生的事实如此多,戈登只选择那些支撑了塑造他作品的内在经验的事实。她从来坚持作品才是他生活里最重要的现实。

艾略特在人前一直是谦谦君子,谨言慎行到一度成为布卢姆斯伯里的笑谈(伍尔夫取笑,“快来参加晚宴,艾略特会穿他的四件套来”)。他就这样在公众面具的保卫之下过着隐秘的生活,古怪、偏执,在谜一般功成名就之后,更让人觉得捉摸不透。他皈依安立甘公教,又说“伟大的诗人不会相信——也不会不信——他所置身的一时一地的信仰体系”。他说,“上升的路和下降的路是同一条路”,对想要成圣的人,难的一直是谦卑,因为他们很容易为自己的谦卑感到骄傲,就像精神生活里最需要警惕的是自我沉醉。他在年轻时,心境苍老,“几乎在感到欲望之前,就先看到了欲望之花的凋零”;而到暮年,却焕发了年轻的力量,像四重奏里写的“老年人是探索者”。他是如此复杂矛盾。但戈登说,艾略特比她写过的任何一个人在目标上都更纯粹和单一,他的作品中能够清晰地浮现出一条主线,她以深刻的洞察和极度的谙熟,连缀起作品与生活,从中看到“一部连贯的灵魂自传,诚恳,直接,比任何旁观者的考语都来得更洞明,更直指人心”。

许多年来人们总是引用艾略特自己早年写过的一句话描述他,“文学上的古典主义者、政治上的保皇派、宗教上的英国国教徒”,哪怕他晚年公开澄清了这一概括是极不恰当的。他从陈腐中突围的现代主义声音、他的圣徒情结、他在一个被无神论冲击的时代虔信,可以说他是处处不合时宜,很少有人像他一样既激进又保守,但他说最伟大的诗人不属于自身的时代,他“不必一定是超前或落后于自己的时代,而是居于时代的上空”。文学与诗的独特回响也许会过去,现代主义已经载入文学史,但他所经历的灵魂试炼,这一段九死不悔的征程的启迪,对我们从未失效。“那些蒙受圣光照耀与恐怖的瞬间,并非只属于他的人生,而是旧日与未来万千世代的人生的经脉”。

今天的我们可以没有读过艾略特的诗,这不影响我们去读这部传记,它当然会帮助我们理解他的创作,但这不是最重要的,这么厚的书,值得花时间去读,是因为我们真的可以看见这个人。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需要引领,像艾略特之欣赏但丁,就是一种非凡的能力,那是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才能够得到的,可能还需要一些天赋。我们看见过这个人和从来没看见会不一样,就仿佛有一些景象,是能够改变人余生的。好的传记写作是让人看到那些伟大心灵的一次又一次复活,我们有幸读到的人是见证者。

戈登最早的艾略特研究是在1960年代末,《不完美的一生》英文版最早出版于1998年,可以说三十年一书。译者许小凡在开始翻译时,尚在诺丁汉大学写关于艾略特的博士论文,书出版时,五年过去,她已经是青年教师。有一个读者对她翻译的评论,值得在此照录,“本书译文再次证明,最好的现代汉语出现在翻译文学里,这样的译者和译著有力地维护了汉语言文字的尊严,也体现了其理想状态下应有的水准和质地”。作者的数十年和译者的数年给了一本书,而这本书能有多长的生命,可能就像艾略特的诗所言,“只有时间能够战胜时间”。

编辑 刘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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