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湾区 046期 | 沈苇窗:一个人的文化舞台
2023-04-25 09:44

■蔡登山

已故香港邵氏电影公司在台分公司总经理马芳踨说:“文化事业出版界,我最钦佩两个人,一是台北‘传记文学’的社长刘绍唐兄,以单枪匹马一个人的精力,把中国近代史的资料搜集成库,且绝不逊于此地的‘历史博物馆’与大陆的‘文史档案馆’。另一位就是香港‘大成’的沈苇窗,‘大成’是专门刊载艺文界的掌故与讯息,目前海峡两岸包括海外,似乎还找不出第二本类似的刊物。”

沈苇窗(田洪提供)

其实《大成》还有个前身就是《大人》杂志,它创刊于一九七〇年五月十五日,至一九七三年十月十五日停刊,前后出了四十二期。据香港好友沈西城说:“《大人》月刊的老板是当年‘大人’百货公司的老板杨抚生先生(他是粤剧名伶陈宝珠的家翁),当年为了拓展‘大人’百货公司的业务,决定办一本杂志,以广宣传。杨抚生本身喜欢古董字画掌故,因此《大人》除了负有宣传业务的任务外,还肩负弘扬中华文化艺术的目的。他找来熟悉中华文化的上海文坛名宿沈苇窗当总编辑,可谓深庆得人。《大人》杂志走的是传记文学的道路,内容侧重民国名人事迹的介绍,旁及当年生活风貌的描述,对老一辈的人来说,聊资怀旧,于年青一代而言,足可当为历史重温,因而在当年,销路有一定的保证。《大人》杂志办了四十二期后,因杨、沈两先生在编务和广告业务上出现了一些分歧,终致停刊。”

《大人》杂志

一九七三年十二月一日,沈苇窗紧接着独力创办《大成》杂志,至一九九五年九月他病逝终刊,出了二百六十二期。两个刊物合起来共三百零四期,前后有二十五年之久,它也是“一人公司”。香港作家古苍梧说:“《大成》的业务,从编辑、校对到联络作者、邮寄订户,几乎都由沈老一人包办。每次我到龙记楼上《大成》编辑室送稿,总见到他孤单地在一堆堆杂志与书刊中埋首工作,见我来了,便露出灿烂的笑容,跟我闲聊几句,脸上毫无倦容……”当然可想见更早的《大人》的情况,亦是如此。

《大成》杂志

关于沈苇窗的生平资料不多,他是一九一八年十二月三十日出生,浙江省桐乡乌镇人。正如他自己说的:“我写作至今,从未提过自己的家世。”只在《记从兄沈泊尘》一文中透露一点蛛丝马迹:“祖父右亭公生子女九人,泊尘是三房长子,能毅、叔敖是他的胞弟。我父季璜公行九,娶我母徐太夫人,婚后居上海之台湾路,侄辈到上海求学,多住我家。我家兄弟都以‘学’字排行,泊尘名学明,家兄吉诚名学谦,我名学孚。我生在台湾路,大约我出世未久,这位‘明哥哥’便去世了!”沈泊尘卒于一九一九年,得年仅三十一岁。沈泊尘兄弟三人曾合办《上海泼克》画报,为中国漫画报刊的始创者。作家陈定山就说:“上海报纸之有漫画,始于沈泊尘。若黄文农、叶浅予、张光宇正宇兄弟,皆为后辈矣。”

沈苇窗毕业于上海中国医学院,据香港的翁灵文说沈苇窗自沪来港后,虽投身出版事业,但也常应稔友们之请,望闻问切开个药方,多能药到病除。沈苇窗曾任香港丽的呼声广播有限公司金色电台编导、电视京剧顾问。他的夫人庄元庸也一直在“丽的呼声”工作,庄女士其实早在上海名气就很大了,每天拥有十万以上的听众。她口才好,声音悦耳,有“电台之莺”的雅号。后来在台湾的华视也工作过,笔者还看过她出演的连续剧《星星知我心》。

沈苇窗是昆曲大师徐凌云的外甥,徐凌云曾对宁波、永嘉、金华、北方诸昆剧,甚至京剧、滩簧、绍兴大班等悉心研究,博采众长。十八岁登台,坚持长期练功不辍,生、旦、净、末、丑各行兼演,“文武昆乱不挡”。后又与俞粟卢、穆藕初等兴办苏州昆剧传习所,培养“传”字辈一代昆剧艺人有功。沈苇窗说他自己:“少年时即好读书,有集藏癖,年事渐长,更爱上了戏曲。其时昆曲日渐式微,但因我的舅父徐凌云先生是昆曲大家,总算略窥门径;还是和平剧接近的机会多,凡是够得上年龄的名角,都缔结了相当的友谊,搜罗有关平剧书籍更不遗余力。”他后来将这些重要史料收藏,如《富连成三十年史》《京戏近百年琐记》《清代燕都梨园史料》《菊部丛谭》《大戏考》等十二部珍贵或绝版史料,以“平剧史料丛刊”由刘绍唐的传记文学社出版,嘉惠后学。

沈苇窗在上海时期就在小报上写文章。一九四〇年金雄白在上海创办一份小型四开报纸,名为《海报》,当时写稿的人可说是极一时之选,长期在《海报》撰稿的有陈定山、唐大郎、平襟亚、王小逸、包天笑、蔡夷白、吴绮缘、徐卓呆、郑过宜、范烟桥、谢啼红、朱凤蔚、卢一方、沈苇窗、陈蝶衣、冯凤三、柳絮、恽逸群等,女作家中,更有周炼霞、陈小翠诸人。沈苇窗当年曾是金雄白办报时的作者,没想到几十年后金雄白变成了沈苇窗的作者。《大人》初创时期,就有一个非常壮观坚强的撰稿人队伍,这些人大多是大陆鼎革后,流寓在香港和台湾的南下文人、名流和艺术家,大都是沈苇窗的旧识,也可见他在旧文化圈中人脉的广博。

《大人》杂志给这些人提供了一个发表文章的重要平台,刊载了大量有价值的文章和重要的第一手史料。其中像被称为“中医才子”的陈存仁的两本回忆录《银元时代生活史》《抗战时代生活史》,都先后在《大人》及《大成》上连载,而后才集结出书的。曾经在“大人雅集”中见过陈存仁医师的沈西城说:“陈存仁,他是名中医,远在民国时代,他已跟费子彬、朱鹤皋和丁济万并称沪上四大名医。后来这四大名医同时来了香港,陈存仁医术湛深,被韩国一家大学授与医学博士学位,因此同寅都叫他‘陈博士’。他雅好笔耕,诊症之余,尝在《星岛晚报》综合版撰写‘津津有味谭’,教人养生修身之道。他应该是香港第一位在报章上向人们灌输健康知识的医师。”

沈苇窗与张大千

《银元时代生活史》后来在一九七三年三月由香港吴兴记书报社出版,张大千题端,沈苇窗撰序云:“一九七〇年五月,《大人》杂志创刊,我承乏辑务,初时集稿不易,因而想到陈存仁兄。他经历既丰,阅人亦多,能写一手动人的文章,于是请他在百忙之中为《大人》撰稿,第一期他写了一篇记章太炎老师,果然文笔生动,情趣盎然,大受读者欢迎。存仁兄的文章别具风格,而且都是一手资料,许多事情经他一写,跃然纸上,如历其境,如见其人,无形之中成为我们《大人》杂志的一员大将。《银元时代生活史》刊载以后,更是遐迩遍传,每一段都富有人情味和亲切感,存仁兄向有考证癖,凡事追本究源,文笔轻松,尤其余事。综观全篇,包含着处世哲学、创业方法、心理卫生、生财之道,对读者有很大的启发性和鼓励性,实在是老少咸宜的良好读物。今当单行本问世,读之更有一气呵成之妙,存仁兄嘱书数言,因志所感,岂敢云序。”

沈苇窗与张大千

再者在《大人》甚至后来的《大成》上,占有相当分量的,莫过于“掌故大家”高伯雨(高贞白、林熙)的文章了。高氏文章或长篇大论,或隽永随笔,笔底波澜,令人叹服!难怪香港老报人罗孚(柳苏)称赞说:“对晚清及民国史事掌故甚熟,在南天不作第二人想。”而编辑家林道群也赞高伯雨一生为文自成一家,承继的是中国的传统,融文史于一,人情练达,信笔写人记事,俱是文学,文笔之中史识俯拾皆是。这是高伯雨的高妙处,也是他独步前人之处。

资深报人金雄白笔名“朱子家”,曾在《春秋》杂志上连载《汪政权的开场与收场》而闻名。沈苇窗邀他在《大人》上再写了《“海报”的开场与收场》《委员长代表蒋伯诚》《梁鸿志死前两恨事》《“入地狱”的陈彬龢》《倚病榻,悼亡友》《梁鸿志狱中遗书与遗诗》等文,因大都是作者所亲历亲闻,极具史料价值。一九七四年他的《记者生涯五十年》开始在《大成》杂志第十期连载,迄于一九七七年六月的第四十三期为止,前后达两年又十个月之久,共六十八章,几近三十万字。金雄白说:“七十余年的岁月,一弹指耳,回念生平,真是如幻如梦如尘。在世变频仍中,连建家毁家,且已记不清有多少次了,俱往矣!留此残篇,用以自哀而自悼,笑骂自是由人,固不必待至身后。”

还有早期的老报人,著名杂志《万象》的第一任主编陈蝶衣,他后来到香港,还是著名的电影编剧、流行歌曲之王。六十多年来,陈蝶衣光是歌词的创作就有三千多首。周璇、邓丽君、蔡琴、张惠妹……中国流行音乐史上一代又一代的歌后们都演唱过他写的歌。沈西城说陈蝶衣师承鸳鸯蝴蝶派,在上海已有藉藉名,南来香港,顺挚友作曲家姚敏之请,着手填词,一曲《情人的眼泪》,脍炙人口。“为什么要对你掉眼泪,你难道不明白是为了爱!”有一回饭局,蝶老兴致来了,亲自向笔者哼了两句《情人的眼泪》歌词,满脸自得,神情怡然,看得出他老人家也深为这首歌词而骄傲。陈蝶衣在《大人》除写了《一身去国八千里》《举家四迁记》《我的编剧史》《花窠素描》等自身的回忆文章外,还有《银海沧桑录》专栏,写了有关张善琨、李祖永、林黛、王元龙、陈厚、胡蝶、阮玲玉、李丽华、周璇等人,所记多是外间少人知的资料。后来以《香港影坛秘录》为名出版了。

马连良与剧评家沈苇窗(左)

曾经在上海沦陷时期创刊《古今》杂志,网罗诸多文人名士撰稿,使《古今》成为当时最畅销也最具有分量的文史刊物的朱朴,一九四七年到了香港,早已成为一名书画鉴赏家了,并以“省斋”为笔名撰文。沈苇窗说:“我草创《大人》杂志,省斋每期为我写稿,更提供许多书画数据。那时,省斋在王宽诚的写字楼供职,薪水甚少,但有一间写字间却很大,他每天下午到那里去转一转,看看西报,主要的工作是为王宽诚鉴定书画。”

当时已渡海来台的陈定山,是名小说家兼实业家天虚我生(陈蝶仙)的长子。他早年也写小说,二十余岁已在上海文坛成名了。他工书,擅画,善诗文,有“江南才子”之誉。来台后长时期在报纸副刊及杂志上写稿,笔耕不辍,同时也为《大人》写稿。陈定山因长居沪上,娴熟上海滩中外掌故逸闻,一代人事兴废,古今梨园传奇,信手拈来,皆成文章,乃开笔记小说之新局,老少咸宜,雅俗共赏。这些文章后来成为《春申旧闻》的部分篇章。

诗人易顺鼎(实甫)之子,写有《闲话扬州》引起扬州闲话的易君左,在一九四九年冬抵香江时,曾在钻石山住过,当时那里住有不少国内逃避战祸而抵港的知识分子,因此他写有《钻石山头小士多》《记香港几次文酒之会》等文。更值得重视的是他写的“文坛忆旧”,包括:《我与郁达夫》《曾琦与左舜生》《词人卢冀野》《田汉和郭沫若》。这些文章所写的人物皆作者有过深交的文友,写来自不同于一般的泛泛之论。可惜的是一九七二年易君左病逝台北,一九七二年四月十五日出版的《大人》刊出的《田汉和郭沫若》已注明是“遗作”了。

前排左起:沈苇窗、俞振飞夫妇

国民党政要雷啸岑,历任南昌行营机要秘书、安徽省政府委员兼教育厅厅长、湖北省第七区行政督察专员、重庆市教育局局长、《和平日报》社总主笔、《中央日报》社主笔。一九四九年七月去香港任《香港时报》社总主笔。一九六〇年在港创办《自由报》并受聘为香港德明书院新闻学系主任。他在《大人》以笔名“马五”,写有“政海人物面面观”一系列文章。老报人胡憨珠长篇连载的《申报与史量才》,及当年曾在上海中文《大美晚报》供职的张志韩,所写的《血泪当年话报坛》长文,都有珍贵的一手资料。

沈苇窗自己也写有《苇窗谈艺录》,谈得较多的是京剧,这是他的本行。甚至《大人》每期有关京剧昆曲的文章,都占有一定的比重,这也是这个杂志的特色,同时也成为喜好京剧昆曲的读者的重要收藏。沈苇窗的哥哥沈吉诚,在香港电影戏剧界、文化新闻界都相当吃得开,他在《大人》以“老吉”笔名,从第二期起写有《马场三十年》至第三十八期连载完毕,讲的是香港的赛马。在上世纪五〇年代,老吉的《马经大全》,曾经风行一时。

包立民与沈苇窗(右)

曾经在《大成》杂志写过不少文章的沈西城回忆他见到沈苇窗的经过说:“我跟《大成》拉上关系,纯得自翁灵文世伯之力。他是我父亲的老朋友,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前,他们同在一个话剧团工作,翁灵文当主角,父亲负责布景设计,当时剧团的团长是乔冠华。一九七三年秋,我从日本回来,求职不获,月无分文进账,翁伯伯就介绍我为《大成》写稿。我听了,吓了一大跳,《大成》名家如林,且都是饱学之士,我这个黄毛小子,肚子里倒吊无半滴墨水,缘何能列门墙呢!翁伯伯说‘论文笔,你当然未能追得上那些老前辈,但你可以从日本书籍杂志找一些有关中国传记掌故的资料,把它改写成中文,沈社长(朋友们都这样称呼沈苇窗)一定会乐意采用。’一为兴趣,二为餬口,我从日本书籍上找到山口淑子(李香兰)的传记资料,动笔编译,写成了《一代奇女子──李香兰》,交由翁伯伯送呈沈苇窗达览。本不存任何奢望,一个星期后的星期天,翁伯伯邀我到九龙佐敦弥敦道上的“北京酒楼”午饭。到埗后,房间里已聚拥了十多人,我一眼就认出了沈苇窗,他穿了一袭深灰西服,脖子上结了枣红领带,温文尔雅,举止潇洒。经翁伯伯作介绍后,他用上海话对我说:‘沈先生,你那篇讲李香兰的文章我拜读过了,写得不错,我们下期刊出,以后希望你多多来稿支持!’我听了,真是受宠若惊,当下竟然不知如何作答。”

沈西城说《大成》杂志每月第一个星期日有一个午间雅集,席设“北京酒楼”。名为雅集,却非吟诗作对,目的只有两个,一是作家们碰头“吹吹牛皮”,大家天南地北地闲谈,话题不拘;二则是作家们最最期待的事——沈社长发稿费。《大成》的稿费并不高,但它体现了沈苇窗对作者的一番情谊。

■作者简介

蔡登山

台湾著名文史作家,曾任电影公司营销部总经理及出版社副总编辑,沉迷于电影及现代文学史料之间,达三十余年。1993年起筹拍《作家身影》系列纪录片,任制片人及编剧,四年间完成鲁迅、周作人、郁达夫、徐志摩、朱自清、老舍、冰心、沈从文、巴金、曹禺、萧乾、张爱玲诸人之传记影像。

著有《人间四月天》《传奇未完——张爱玲》《鲁迅爱过的人》《张爱玲色戒》《何处寻你——胡适的恋人及友人》《梅兰芳与孟小冬》《民国的身影》《声色晚清》《一生两世》《多少往事堪重数》《情义与隙末》等数十本作品。

编辑 陈晓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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