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故事 | 三星堆之谜的深圳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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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7-29 13:50

6月13日,四川广汉三星堆遗址,铜猪鼻龙形器、顶尊蛇身铜人像、金面罩铜头像……新发掘的7、8号坑文物一经公布,三星堆之谜又一次引发全世界无尽的遐想。

2017年,著名考古专家、曾主持殷墟考古25年的唐际根南下南方科技大学,成为南方科技大学文化遗产研究中心讲席教授。他开设的《文物里的古中国》等课因为讲述了很多干货以及考古见闻,在南科大很火。

备课时,唐际根习惯把研究对象放在桌子上,每天看看,找点灵感。来自三星堆的纵目面具、青铜神树、青铜立人像、象牙等复制品就这么摆在唐际根的桌子上,两年间,他不时挪动一下,像在排兵布阵。

虽然学术界很多人都说三星堆发现的是祭祀坑,但祭祀的是谁?如何祭祀?一直理不出头绪。突然有一天,唐际根看到桌上的三星堆器物呈现出一种似曾熟悉的场景感,一道闪电在他脑中划过,“这是一个祭祀的现场!“纵目面具”和“鼓目面具”是受祭者,青铜大立人等有‘动作’的人像是祭祀者,象牙虎牙是祭器。”

7月29日,深圳博物馆古代艺术馆上新展览“理解三星堆——祭祀场景中的铜器、玉器与象牙、虎牙”,唐际根以实物加科技的展览手段,用实物文物和3D打印文物复原这个祭祀场景。那些难以解读的、一度被视为“外来文明”、笼罩在三星堆文明上的厚厚迷雾就这样在深圳拨云见日。

一声“砰”,挖出个新世界

从四川广汉走出来大约四公里的马牧河南岸,有三座突兀的黄土堆,在川西平原很是显眼。马牧河的北岸,有一处弧形台地形似月牙,叫做月亮湾。当地人把这两处景观叫做“三星伴明月”。

1929年春天,广汉县南兴镇月亮湾(今真武村)农民燕道诚带着儿子孙子,一大早去田里进行水车淘沟,儿子燕青保弯腰弓背挥动锄头,几锄下去,突然传出“砰”的一声响,手也震得发麻,他心中奇怪,便沿着硬物慢慢清理。

半个时辰后,一块长约5尺、宽3尺的石板显露出来。祖孙三人齐力将石板挖了出来,顿时被惊呆了,石板底下是一个大坑,坑中堆满一件件大小不一、形态各异、色彩斑斓的玉石器。

燕道诚不动声色,但依稀觉得不是俗物,捡了几件拿去向行家询问。古董商见到后惊呼“此乃稀世珍品”,一时广汉玉风靡,古董商家纷纷去燕家收购玉器,引发中外学者广泛关注。

1934年春天,华西大学博物馆馆长葛维汉和助理林名钧组成考古队,携带着测量器、绘图板、水准器、卷尺、铁锹、铲、锄、粗制毛刷、竹篾等发掘器物,带领十几名训练有素的发掘工人先后乘车来到广汉。之后,葛维汉参照中国著名考古学家李济在河南安阳殷墟主持发掘的出土文物报告,整理了《汉州发掘简报》,这成为古蜀国文化与殷墟所代表的商朝文化的第一次梦幻联动。

葛维汉初步认定,这个土坑是一座墓葬或是一个祭祀坑。

后来被命名为三星堆遗址的首次科学发掘,就这样正式拉开序幕。

▲为了解读这个祭祀现场,唐际根让助手绘制了一幅祭祀场景图。

曹操墓、三星堆和汕尾沙坑

“我的左手曾经拿过曹操的脑袋”,2021年4月,南科大的一个考古讲座上,唐际根的讲述牢牢抓紧听众的心。作为国内研究商代考古的权威专家,唐际根曾主持殷墟考古25年,率队发现并发掘洹北商城遗址。他的肤色有点黑,一看就是战斗在田野考古的一线。身为文博线口的记者,据我的观察,从事田野作业的考古人大多不善言辞。但唐际根不同,他的讲述能力极其突出,尤其对于历史场景的还原,让听者有身临其境之感。

那一年,我对唐际根的认识还停留在他为深圳博物馆策展的“残石——曹操墓‘七女复仇’影像与‘子游碑’书法展”上。“七女复仇”画像石是曹操墓最重要“出土”文物之一,展览面积不大,以微展览的方式,将“七女复仇”的故事以动画形式投影到镀有光子膜的玻璃上,使这块画像石的内容呈现出惊心动魄的戏剧效果。

我在展厅里足足看了两个小时,仅仅一块画像石,其背后的汉文化、墓葬文化、曹操墓的历史秘密等,所带来的全媒体、全方位的解读,是我没有见过的。

今年6月,得知唐际根有了研究三星堆的最新成果,并要在深圳博物馆开展,我通过他的研究助理钟雯与他约在南科大旁边宝能城的一家咖啡厅采访。采访前,钟雯跟我说:“时间比较紧,唐老师还要赶着去汕尾。” 这两年,汕尾发现了一个叫做沙坑文化的遗址,被认为是与仰韶文化同期的新石器早期文化遗址,唐际根与广东省考古研究院共同组建了汕尾沙坑遗址考古队,常常要到汕尾“下沙坑”。

见到唐际根的时候,他还在忙碌地接打电话,挂了电话,他问我:“你主要是想采访三星堆还是汕尾沙坑、安阳殷墟?还是我的微展览或者是商代服装?”

我直接懵了:“您同时在做这么多研究啊,怪不得最近这么忙。”

“习惯就好了”,唐际根笑着说。

“那就从35年前您第一次去三星堆说起吧!”

沉睡三千年,一醒惊天下

1986年7月18日,广汉南兴乡,三星堆土埂南面的一个大型砖瓦厂,工人刘光财和杨运洪在挖土, “从小就听老人讲,附近埋有宝藏,很多外国人都来挖过”,但是他俩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挖到“宝”。

“砰”的一声脆响,半世纪前的一幕出现了,他俩在距地表两米深的地方挖出了玉器。

砖厂立即报给了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陈德安作为发掘领队赶去现场,发现地层断面暴露着玉戈、玉璋等玉石器。他们意识到这是一处重要遗迹,汇报给四川省文物管理委员会等部门,准备进行挖掘。

7月21日,正式的考古挖掘开始,考古人员发现,坑内出土的器物好像都被烧过,怀疑这并不是一处“墓葬”,而是一个古代祭祀坑遗迹。

川西平原的7月,正是暑伏季节,酷热闷蒸,考古队员的发掘工作异常艰辛,但出土的几件青铜人头像,令考古人员大为振奋。

30日凌晨,工人在清理骨渣时,一道被灯光反射的金光闪过,“有金子!”这件金器就是之后赫赫有名的象征古蜀王王权的“金杖”,上面刻有鱼纹、鸟纹和头戴王冠的人像。

经过近一个月的挖掘,这个被命名为“一号祭祀坑”的器物全部装箱运回驻地,祭祀坑也已回填完毕。

距离“一号坑”东南方不远处,砖厂工人杨永成和温立元看到别人挖到宝藏很是羡慕,但也只能在酷暑下继续挖土。杨永成用锄头一挖,又是“砰”的一声,一个月前的一幕重现了,“我打槽子(挖排沟)挖到铜耳朵”,刨开泥土,是一个青铜面具。

考古队邀请他俩参与挖掘工作,工钱是一天两块钱,一天八小时,杨永成很高兴,“坐在坑边,看他们挖文物,偶尔刨刨土,工资按小时算。比砖厂安逸多了。”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这里的文物出土数量之多,其价值之珍贵远远地超过“一号坑”。

震惊世界的“二号祭祀坑”出现了。

他们眼看着大立人像、青铜神树、纵目面具等一批巨型的稀世珍品被一件件挖了出来。

沉睡三千年的古蜀国文明苏醒了。

▲20年前,唐际根在殷墟发掘现场。

古蜀国与商王朝的梦幻联动

同一年,唐际根从北京大学毕业去到中国社科院,应当时的要求,他作为中央讲师团的一员,被派到河南安阳内黄教师进修学校支教。结果他获得了人生中最大的荣誉——“全国先进个人”。他说获得这个荣誉其实全在巧合,事实却是他长期待在支教一线认真教学感动了很多人。

这么一件事,跟唐际根之后的殷墟、商朝文化、三星堆研究成就表面上没有关联,但在我看来,所有的因缘际会都不是巧合。扎得下根、吃得了苦,这是一个考古人能取得成就的底层逻辑。

很多年之后,唐际根的《考古发现与中国历史》课程,获得了南方科技大学2022年的学生评教第一名。想必与他当年在讲师团认真教学也有关联。

1987年,唐际根作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四川考古队的成员访问三星堆遗址,“我一个人,从广汉坐着拖拉机一路颠到三星堆”,当时的三星堆考古队长陈德安接待了他,“陈队长当时正值壮年,他带着我看器物,看遗址,还请我吃考古队食堂的油淋茄子。”三星堆工作站当时还是几间房,房里摆着很多架子,架子上是陈德安按照三星堆的四个时期排列好的陶器。

“第一眼看到这些陶器,就知道跟中原的完全不一样。商王朝和古蜀国的不同,就有了很真切的概念”, 唐际根说,“对我们考古人来说,陶器和铜器是不一样的,陶器是日常使用的器物,最能说明三星堆文化的特点。看完陶器再去看青铜器,就会有陶器的背景。”

看完陶器,唐际根到成都的四川省考古研究所看青铜器,“纵目面具、青铜神树我都看到了,当时的神树还没有完全修好。面具和神树与中原的很不一样,但当我看到青铜尊的时候,很吃惊,仿佛在中原商王朝的器物里见过类似的。”

青铜尊本是商王朝的典型器物,而安阳是商王朝的都城,这对刚刚在安阳待过一年的唐际根来说再熟悉不过了。

当大多数人还在猜测三星堆是不是“外来文明”的时候,唐际根最早将其与商朝建立起了联系。

古蜀国文化与商朝文化的梦幻联动竟然成真了。

一个“神预言”挖出一座城

商王朝是唐际根最爱的王朝,也是他奋斗半生的王朝,他的足迹踏遍了殷墟的各个角落。

商,这个出现在《竹书纪年》和《史记》里的王朝,只留下短短几千余字的记载。安阳殷墟的发掘让商王朝在考古学上成为真实的存在。

1928年至1937年,著名甲骨学家董作宾,以及从哈佛大学博士毕业的李济、梁思永等人带队,对殷墟进行了15次发掘,找到了商王朝的宫殿区和王陵区。1950年,考古学家韩维舟又在郑州发现了一处商城遗址,被称为郑州商城。自此,商朝的历史被确定分为早期商朝和晚期商朝,其中殷墟代表晚商,而郑州商城代表早商。

从三星堆回来后,唐际根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攻读硕士学位,“我发现这里面的一些问题,中间缺了一段,在郑州商城和安阳殷墟之中,商朝应该还有一个阶段,可以叫作商朝的中期。于是我就写了一系列的研究文章。”

用今天的话说,这个猜想就是一个“神预言”。

几年后,唐际根带了一支考古队,在河南安阳附近豫北冀南一带,撒开脚丫子跑野外调查,提个破编织袋地下捡陶片,挨个村找。终于在1999年,一铲下去,铲到了一段城墙,并挖出了一座宫殿,找到了他论文中“预言”的洹北商城。

洹北商城,即位于洹河北岸的商王朝古城。城的名字是唐际根取的。给自家孩子取名是常事,唐际根说自己有幸能给一座古城命名,是可以独享的荣耀。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

洹北商城的发现,为三星堆的解读提供了一个思路。

洹北商城是商王朝中期的都城,中商时期的青铜尊、罍有一个特点:器物的颈部多见二道凸起的弦纹装饰。有趣的是,三星堆一号坑、二号坑,以及后来发现的三号坑大量出土青铜尊。三星堆尊与商王朝中期的尊既有相似之处,也有细部差异。三星堆的尊、罍肩部常常会装饰一只鸟,而颈部凸起的弦纹不是二道是三道。

“这便是文化交流的结果”。

唐际根说,三星堆人大概是在商中期掌握了中原商王朝常用的铸铜技术,顺手将中原的一些代表性器物也“拿来”了,同时又基于自身的传统加以改造。加上鸟,将两道弦纹改为三道弦纹便是这种情况。

“三星堆的铸铜技术是商中期时从北方商王朝辗转学习到了。三星堆祭祀坑的年代与殷墟并存,但三星堆人掌握的铸铜技术却不是从同时期的殷墟学习到的。殷墟时期,尊、罍颈部饰凸弦纹的风尚不再,开始流行蕉叶纹。

目前学界对于三星堆的各种观点中,影响最大的是“祭祀坑”一说。但即使是持“祭祀坑”意见的学者,对于祭祀对象也有不同的说法。

李白《蜀道难》有句诗云:“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因此有人认为一号坑二号坑是蜀王杜宇取代鱼凫后,作为战胜者祭祀祖先的遗存。

也有人因为出土的太阳轮等文物,认为立人像是职掌太阳的神,青铜神树为“扶桑”,此为祭天活动。

在唐际根看来, “这批坑若果真与祭祀有关,是否能找出相应的祭祀器物与祭祀现象呢?完整的祭祀活动至少包含受祭者、祭祀者、祭器和祭法四个部分。”

其中,巨大的纵目面具引起了唐际根的注意,出土的最大的一个纵目面具宽达到1.38米、高0.66米,这显然不是让人戴在头上的。再看面具背面呈瓦状,额头和太阳穴位置有对穿的方孔,“这一看就是用来悬挂的”,而被戏称为外星人面相的双眼前凸、双耳外展、嘴角咧到耳朵上的特征,“似乎在表现此种面具‘看得远、听得广’的超乎常人的特征。”以上种种,符合受祭者的身份。结合《蜀王本纪》中“蜀王蚕丛,其目纵,始称王”,唐际根表示:“纵目面具应该代表着蜀国开国君主蚕丛,其他瓦型面具则代表蚕丛之后的其他蜀王,这些都是受祭者。”

既然是祭祀,祭祀者应是保持某种特定身姿或手势的人像,那么青铜大立人像作为最大的人像,显然就是主祭之人,手中所持大概是坑中所出土的象牙。其余带动作的青铜顶尊人像、执璋人像以及其他手持物品的跪姿或立姿人像,应该都是主祭者身后的从祭者。

为了解读这个祭祀现场,唐际根让助手绘制了一幅祭祀场景图,图中最显眼的是青铜神树,作为祭祀者和受祭者之间进行联结的媒介,神树高3米有余,显然不是普通树木,而是有“通天”之意。再细看,神树顶端树干的果实上,立着一只人面鸟,同样是“纵目广耳”的特征。唐际根表示:“不排除这是高悬在上的纵目面具的化身或使者的可能。是否在表达,人面鸟栖落树顶端的花果之上正俯瞰人间,甚至享用人间供品呢?”可以说,人面鸟填补了青铜树与纵目面具之间关联的缺环,再次证明祭祀者和受祭者之间的联系是通过青铜树建立的。

明确了这几件最重要的文物之间的关系,那么出土器物中的珍稀象牙、海贝、铜尊、玉璋等,则是这一场祭祀中的祭器。它们在入坑前被砸碎、烧燎,应该也是祭法的一部分。

那么问题又来了,埋藏这些器物的行为,本身是不是祭祀行为的一部分呢?因为没有文字资料辅证和新的考古发现,我们无处考证,唐际根认为,三星堆被称为“祭祀遗存坑”才更严谨。

须臾三千年,三星堆留给我们的还是一片茫然。它不像安阳殷墟,我们用了100年的时间,终于知道了发生在商朝的故事,就像唐际根在《子夜读殷墟》里所写:“你能识读3000年前的社会组织、国家制度、文字表达,知道那时人的平均身高低于现在,平均寿命只有30岁,贵族们住着四合院,写着毛笔字,但与平民一样过着吃小米而非白面的生活。” 但关于古蜀国文明,谜题还有很多待解。

也许再过几年,三星堆的土地上,又会有人不经意地一铲,铲出一座古蜀国的宫殿,到那时,三星堆的文明终将大白于天下。

(原标题《元故事 059 期 | 三星堆之谜的深圳解法》)

编辑 特区报-连博审读 吴剑林审核 编辑-郑蔚珩(客户端),特区报-张雪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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